第七章

第七章
　　這壹晚林瑞安睡得異常踏實。
　　在客廳裏睡著壹個非敵非友的危險分子的前提下，他還能有如此的睡眠質量，是大大超出自己意料的。
　　關了燈以後，他在黑暗中想象著距離他數十步遠的地方有另壹個人的存在，他們互不打擾，卻分享同壹片靜謐的空氣，他真實感受到的並非是輾轉難眠的不安，他甚至比以往入睡得還要快，壹個夢都沒做，直到天亮。
　　壹覺睡醒，他忘了自家裏還窩藏了個大活人，推開門還吃了壹驚。
　　崔璨應該早就醒了，站在客廳的窗前往外張望，秋日清晨的陽光撒在那張年輕而略顯迷惘的臉上，隨即被開門聲驚動，眼神穩穩地著落。
　　“早。”
　　他說。
　　今天是休息日，優哉遊哉沒有安排，林瑞安來了洗手間，這才想起要給崔璨湊壹套洗漱用具。
　　毛巾有的是，備用牙刷碰巧還剩壹個，牙膏沒有了，以及剃須刀，衣服，內衣褲這些屬於比較私人的物件，不能混用，都得現買。
　　他不得不問崔璨：“妳想在我這兒住多久？”崔璨並不正面回答：“我付了妳租金。”
　　“不，”他很費解，“為什麽是我……”
　　非和他兩個大男人壹起擠在水池前的崔璨握著壹瓶剛開封的漱口水，從鏡子裏瞅了瞅他，好像在反問，妳說呢？不是妳先動壞心眼兒的嗎？林瑞安冷漠地刷牙，絲毫不願再回味那個鬼迷心竅的晚上。
　　牢騷歸牢騷，屋檐下多了個同居人是件不敢細想的事兒，那些平常關註不到的、雞零狗碎的玩意兒都要耐著性子壹樣壹樣添置，他不過是在心裏算了個大概，種種瑣碎就讓他不禁生出壹股子無理的遷怒。
　　小王八蛋浪跡天涯的時候怎麽不記得帶行李呢？多數人都看不出來，林瑞安實際上是個特別心細的人，至少是對比著輕浮又放縱的外表而言。
　　認識他的人要麽永遠無法察覺到這壹點，要麽憑借表象直接將其曲解到了“心機狡詐”的層面。
　　他背地裏是琢磨很多事兒，有壞的但也有不那麽壞的。
　　畢竟前半生都靠滿嘴跑火車忽悠人，思維不敏捷怎麽行。
　　“好吧。”
　　他沖掉洗面奶的泡沫，抹了壹把順著鼻梁流下來的清水，濡濕的額發垂到眉間，破罐子破摔地拋了個半真半假的媚眼，“妳喜歡我唄。”
　　而遺憾的是毫無反應，崔璨對於這種精神層面的挑釁心無旁鶩地漱口，保持著富有節奏的鼓腮頻率。
　　林瑞安討了個沒趣。
　　明明喝了催情酒之後還會對他笑呢。
　　第二次的雙人早餐，氛圍就顯得要和睦許多。
　　崔璨沒有等待他執行的可怕任務，林瑞安也不必心懷鬼胎笑裏藏刀，他們放下了壹切身份制造的隔閡與沖突產生的可能，抱著同樣愉悅的心情去吃壹頓飯。
　　林瑞安在廚臺前給食物裝盤的時候，崔璨就在餐桌前安靜地坐著，他身上沒有同齡男孩兒那種浮躁，靜得幾乎沒有存在感。
　　林瑞安沒有回頭，但能夠切膚地感受到另壹個人的註視，對於習慣了獨自生活的人來說，這種感覺偶爾會使人快樂，時間久了卻難說。
　　難說的事兒太多了。
　　所以他熱愛及時行樂。
　　“要果汁還是牛奶？”林瑞安敲了敲桌子。
　　崔璨從他的兩只手裏選了上次喝的罐裝果汁。
　　“以後妳不許抽煙，不許飲酒，不許去賭場，不許招妓。”
　　他拉開對面的椅子坐下來，說話時挑眉的動作有種顯見的幸災樂禍，“因為妳未成年”
　　崔璨舀了壹勺炒飯，咀嚼的時候用拇指抹去沾在嘴角的飯粒，“……招妓是？”
　　林瑞安嗆了壹口奶。
　　他難以置信：“請問妳為什麽懂做愛卻不懂招妓？”這問題相當尖銳了林先生。
　　崔璨壹個心智不健全的失足少年，暫時體會不到在早餐時聊這種話題用來下飯的情趣所在，他壹板壹眼地回答：“年紀到了的時候，有人教我。”
　　就著這話，林瑞安不禁聯想了壹下：在窮兇極惡的匪巢裏長大，自小圍繞在身邊的就是暴力、復仇、金錢、毒品和女人，估計從男孩兒七八歲時起就讓他摸槍，教他幹脆利落地殺人，逼他學會殘忍，利用他撈錢，然後等他到了躁動的青春期，就把比他年長的女人送到床上親自教他……林瑞安十分佩服：“想不到貴幫還有這種服務。”
　　“所以招妓到底是？”男孩兒的求知欲仍舊很旺盛。
　　林瑞安壹手撐著下巴，壹手用叉子卷了盤底的最後壹口橄欖油海鮮面：“……就是妳可以叫外賣，但不可以操送外賣的，remember it.”
　　崔璨虛心接受了這個指教，樸實無華地點了點頭：“我記住了。”
　　於是林瑞安全身心的愉悅了，欺負小朋友的惡趣味得到了極大滿足。
　　當崔璨想要再壹次把餐布蓋在使用過的餐具上時，他索性伸手接了過來：“給我吧。”
　　崔璨不解，手沒有動。
　　“妳以後都不用這麽幹了，懂嗎？”他把碗碟連同自己的壹起端去水池，擰開水龍頭，話音裹進嘩嘩的沖洗聲裏。
　　“妳要像個不聽話的小男孩壹樣，’他側過臉來說：”會更可愛的。“崔璨現在還不懂這意味著什麽，是否從今往後他都能做個正常人，不聽命於誰，手裏不必握著刀，不再把白布蓋在死人的臉上，不用像壹頭茍延殘喘的狼，時刻都要記得抹掉自己的痕跡，以免天亮之前就被人獵殺。
　　他能夠問心無愧地坐在陽光下，等候傷口愈合，穿著幹凈的衣服，有人在刷碗的時候和他說話，果汁是甜的，他喜歡甜的東西，但他沒告訴過任何人。
　　他抓緊了自己的手。
　　其實拋開崔璨這個人本身的復雜和危險，他擁有不少討人喜歡的特質。
　　這也是林瑞安終究肯容忍自己的領地被人入侵、破格將他留下來的原因。
　　比如他永不落空的回應，比如他坦白而單純的耿直，比如他在和妳面對面的時候，壹定會用那雙炯炯的黑眼睛專心致誌地看妳，不論妳說的是人話還是鬼話。
　　林瑞安問他：”妳今後有什麽打算？“崔璨盤腿坐在地毯上，兩只手飛快地扭轉著壹個顏色錯亂的魔方，十指如飛還不耽誤他同時和林瑞安說話：”目前沒有。“那個魔方是林瑞安某次去商場采購送的贈品，拿回家嘗試著玩了幾次，每次都以”成年人不玩兒這種弱智玩意兒“為借口掩蓋自己的失敗，如今見到崔璨這個驚人的手速，他無言以對，只好跪在壹邊。
　　”找份正常工作？“……崔璨停頓了壹瞬，難得跳出這個話題本身觸及了更深的層次：”我沒上過學。“林瑞安嘆了口氣，愁得像個爹。
　　服了。
　　”那就等妳有了想做的事再說吧……反正壹時半會兒也不愁錢。“他想起崔璨交給他的那筆房租，心裏的算盤僻裏啪啦打了壹通，不知道自己這是賠了還是賺了。
　　”我書房裏的書妳可以看，不明白的就問我，好嗎。“”好。“三兩句話的工夫，崔璨便把壹個六面顏色都拼完整的魔方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幾上，叫道：”Ryan.“”嗯，“林瑞安先是應聲，接看才反應慢半拍地意識到，這似乎是崔璨第壹次叫他的名字。
　　夾雜著些許沙啞的、年輕男孩幾低而不沈的聲線，明明只是叫壹個並不親密的名字都顯得格外勾人，他不自覺地摸了摸脖子，突然想要給予這嗓音壹個特權。
　　”妳叫瑞安就行。“他說：”只有妳這麽叫，這樣我壹聽見這兩個字就知道是妳在叫我了。“這壹上午他說了許多話，唯獨這句讓崔璨表現出了壹點明顯的情緒波動。
　　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崔璨的嘴角上揚出壹個極淺的弧度。
　　”瑞安。“
　　他咳嗽壹聲。”幹嗎？“
　　”想叫妳。“
　　崔璨答得理直氣壯。
　　毛病。
　　下午他想出趟門，去書店買兩本和職業有關的參考書，順道給崔璨買幾件衣服回來——他暫時不打算把這孩子帶出去，壹個身上背著人命的文盲雇傭兵果然還是避避風頭比較好，萬壹碰見熟人，解釋起來就微妙了。
　　他考慮好，臨走前和崔璨說；”我會把門鎖上，妳不能出去，因為外面不安全。“然而這壹次，崔璨開始跟他討價還價了。
　　”我會答應妳，但妳也要答應我。“
　　他們相處的時間是短，但遇上林瑞安這種擅長揣摩別人的，也多多少少有點摸清了他的脾氣。
　　崔璨這個人的性格非常單壹，先前已經有過兩個具體的例子，他對林瑞安欺騙的報復，以及”同居交易“，他雖然行為古怪，交流上也存在壹定的障礙，思路卻是簡單清晰的加減法，因為欺騙，所以報復；因為要錢，所以給錢；因為我答應了妳壹件事，所以妳也要答應我壹件。
　　林瑞安笑了壹下，覺得有點兒意思妳說。”
　　“行啊，”四點鐘的時候，妳要回來。“
　　崔璨說。
　　林瑞安看看表，”好，答應妳。“
　　他又檢查了壹遍家裏能碰和不能碰的東西，才鎖上門走了。
　　他以為他已經足夠穩妥。
　　然而三點五十的時候他趕回家，愕然發現門口站著幾個便衣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