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子輩出
嗜血的皇冠 by 曹三公子
2018-10-1 15:16
【No.1 舊帝未死】
時間進入更始三年(公元二十五年)。這壹年正月,壹個久被遺忘的年輕人重現人間。
這個年輕人名叫劉嬰,他壹生最輝煌的時候,是當他還是壹個嬰兒的時候。
二十年前,王莽毒死漢平帝,兩歲的劉嬰被立為皇太子,成為西漢帝國的接班人。然而,榮耀的頂點,往往也正是悲劇的開始。當時的王莽,已有篡位之心,為防止大臣和皇太子劉嬰接觸,將劉嬰成天關在壹個小黑屋子裏,結果,好端端的壹個小孩,楞是讓王莽給關成了壹個傻子。
王莽篡位之後,劉嬰被廢黜皇太子之位,改封安定公,采邑萬戶,地方百裏,待遇也算是相當優厚。然而,對壹個傻子而言,這樣的待遇和沒有又有什麽區別呢?
等到王莽覆滅,劉嬰就再也沒有人理會了,只能流浪在長安城裏,靠撿垃圾吃殘羹活下去。然而,對壹個傻子而言,這樣的日子和錦衣玉食又有什麽區別呢?
劉嬰原本可以壹直這樣幸福下去,不幸的是,他碰到了平陵人方望。方望壹聽說劉嬰的身份,馬上感覺奇貨可居,於是悄悄將劉嬰藏匿起來,等待升值。
更始三年正月,方望見赤眉軍已經入關,頓感時機已經成熟,於是聚眾數千人,在臨涇立劉嬰為天子,自己則自封為丞相。
方望想得挺美,劉嬰雖然是智障,但從法理上講,卻是西漢王朝的當然繼承人,只要樹起劉嬰這塊招牌,天下百姓必然感激涕零,贏糧而景從,更始帝劉玄只要還稍微有點良心,也必將自動退位,改奉劉嬰為真主。
然而當下這個時代,正應了劉秀那句話,即使漢成帝復生,也不可能再為天子,更何況是只當過幾年皇太子的劉嬰呢?劉玄聽說劉嬰稱帝之後,老實不客氣,立刻派丞相李松前往鎮壓,大破之,殺方望和劉嬰。
可憐的劉嬰,死時依然傻傻地笑著。死對於他來說,未嘗不是壹種解脫。他真正的生命,早在兩歲的時候就已經提前結束。
方望全軍覆沒,只有方望的弟弟方陽僥幸逃脫,投奔赤眉軍而去。而也正是方陽這條漏網之魚,最終成為劉玄的掘墓人。
對劉玄而言,劉嬰容易對付,赤眉軍卻強大得近乎無解。此時,赤眉軍已匯集弘農,其勢直逼長安。劉玄在剿滅劉嬰之後,再命討難將軍蘇茂迎擊赤眉軍,蘇茂大敗,死者千余人。劉玄不服,三月,再遣丞相李松挑戰赤眉軍,更加慘敗,死者三萬余人,李松棄軍而逃,僅以身免。
赤眉軍連戰連勝,部隊推進至華陰,分萬人為壹營,共三十營。
連折兩陣,劉玄再也不敢主動出擊,只得轉為被動防禦,命王匡、陳牧、成丹、趙萌領軍屯新豐,李松領軍屯掫城,以拒赤眉軍。
而在長安城中,開始彌漫著壹種悲觀情緒,認為單純靠防守,已經不能解決任何問題,要想保住長安,必須下猛藥才行。留在長安城中的四位王——淮陽王張卬、穰王廖湛、隨王胡殷、平氏王申屠建,外加禦史大夫隗囂,五人壹番秘密商議,決定逼劉玄退位,另外擁立劉秀的叔父劉良為皇帝。
說起來,這也是壹箭雙雕之計。赤眉軍之所以進攻長安,無非是要出當初受朝廷冷落的壹口怨氣,劉玄這壹退位,等於是向赤眉軍賠罪,讓赤眉軍消氣,從而為雙方談判和解鋪平道路。而立劉良為皇帝,則可下令劉秀出兵勤王,增援長安。劉良對劉秀有撫育之恩,叔侄情深,除非劉秀泯滅人性,否則不可能見死不救。
張卬等人從來就沒把劉玄當皇帝看,甚至也沒把劉玄當人看,而是將劉玄視為面團,想揉就揉,想捏就捏。張卬等人面見劉玄,更像是出於禮貌前來通知壹聲:“劉玄,妳該退位讓賢了。”
劉玄聽罷,久久不語,臉龐上的紅色卻如雲層壹般不斷加厚,直至積為赤紫。
壹向懦弱的劉玄爆發了!
劉玄離席而起,怒視張卬等人,破口大罵:“諸君無能,不能護衛朝廷,為朕分憂,理當退位讓賢的,正該是諸君才對!”
劉玄這壹發火,搞得張卬等人很不適應,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劉玄居然還敢頂撞他們。
殊不知,人類乃是壹種心理暗示的動物。劉玄稱帝已經兩年有余,宮殿、車馬、皇冠、皇袍,乃至後宮予取予求的妃嬪美女,這些在禮制上時刻宣示著天子等級的道具,都在不斷增強著劉玄的心理暗示,讓他體會到壹種虛妄的力量,仿佛自己確然就是皇帝。再加上劉玄酗酒成性,每每皆在醉中,更是恍如莊周夢蝶,不知皇帝之為劉玄乎,抑或劉玄之為皇帝乎?
張卬也是火暴脾氣,沖劉玄陰笑道:“退位之事,陛下還請三思。”
劉玄越發惱怒,道:“我不退位又如何!莫非妳們想弒君不成?妳們以為軍隊會聽命於妳們嗎?我乃大漢天子,依我看,軍隊還是會跟我走的。”
張卬等人又氣又樂,看來劉玄真是喝高了,完全忘了自己有幾斤幾兩。劉玄堅決不肯退位,張卬等人也無可奈何,只能重新籌劃Plan B。
張卬的建議,壹片綠林本色:“赤眉軍壹來,長安必然淪陷。與其把長安留給赤眉軍,不如咱們先把長安給搶了,載著金錢珠寶,回歸南陽老家。萬壹南陽老家也容咱們不下,大不了再上綠林山當強盜。”
申屠建問道:“那劉玄怎麽辦?”
張卬沈聲道:“劫持著壹起走!”
張卬等人謀劃已定,只待立秋日便告發動。侍中劉能卿得悉張卬等人的密謀,偷偷告知劉玄。大難臨頭之際,劉玄表現出了他壹生中少有的果敢和魄力,先在宮中埋下伏兵,然後傳召張卬等人,稱自己同意退位,可入宮商議退位細節。
張卬等人信以為真,先後入宮,只有隗囂覺得事有蹊蹺,稱疾不入。劉玄見隗囂沒來,擔心計謀業已敗露,於是狐疑不決,遲遲不敢動手。
張卬、廖湛、胡殷三人在宮中久等不見劉玄,預感不妙,立即轉頭殺出宮外。申屠建走得慢,成了刀下之鬼。
張卬、廖湛、胡殷逃出宮門,回身就率兵攻打長樂宮。反正和劉玄已經徹底翻臉,所謂的君臣名分,此刻都已變成了赤裸裸的敵我矛盾,既然妳劉玄要我們的命,那我們就先要了妳劉玄的命!
長樂宮宮門緊閉,張卬縱兵放火燒門,沖入宮中。劉玄率眾抵擋,大敗,與妻子及車騎百余人狼狽逃往新豐,投奔大司馬兼老丈人趙萌。
謀反的張卬、廖湛、胡殷三人,皆為綠林軍將領,而與趙萌同守新豐的王匡、陳牧、成丹三人,也是出身綠林軍的將領。趙萌諫劉玄道:“王匡等人壹定早已與張卬串通,不如先下手為強,收而斬之。”
劉玄於是召王匡、陳牧、成丹三人,陳牧、成丹應召而來,立遭斬殺;王匡不肯應召,收陳牧、成丹之兵,返歸長安,與張卬等人會合。
至此,綠林軍與劉玄正式決裂。劉玄所能仰仗的,只剩下南陽豪傑,於是率趙萌之兵,投奔李松,合兵於太倉中。
【No.2 新帝已立】
再說屯軍於華陰的赤眉軍。赤眉軍的發源地為徐州瑯邪郡莒縣,乃當年城陽景王劉章的封地,而赤眉軍中立祠信奉的神位,也正是城陽景王劉章,專設女巫主持祭祀,祈福求保佑。赤眉自抵達華陰之後,之所以屯聚不前,遲遲未能進攻長安,正是緣於主持祭祀的女巫忽然發狂。
女巫發狂之後,屢出狂言,稱城陽景王劉章給她托夢,夢中劉章大怒,責備赤眉軍理應盡忠漢室,何故為賊?
赤眉軍中也有膽大不信邪的,便譏笑女巫是老處女,壹定是想男人想出毛病來了。然而,譏笑者譏笑之後,不出壹兩日,便突生重病,乃至暴亡,直鬧得全軍驚駭,人心惶惶。
逃入赤眉軍中的方望之弟方陽,怨恨劉玄發兵殺了方望,急欲復仇,趁勢向樊崇進言道:“更始荒亂,政令不行,故使將軍得至於此。今將軍擁百萬之眾,西向帝城,而無稱號,名為群賊,不可以久。不如另立宗室,挾義誅伐。以此號令,誰敢不服?”
方陽勸樊崇另立壹位新皇帝,用心不問可知。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壹旦新皇帝出爐,那劉玄這位舊皇帝對赤眉軍便毫無利用價值,其命運勢必如同過期食品,必然被拋棄銷毀。
前有女巫之狂言,後有方陽之獻計,樊崇等人也開始覺得,真該立壹個自己的皇帝才行,於是在軍中征尋城陽景王劉章的後裔,共找出七十多人,譜系排下來,以劉茂、劉盆子兄弟及前西安侯劉孝三人血脈最為近屬,因此,新皇帝便將在這三人中間產生。
三人中到底立誰為皇帝呢?樊崇等人倒也無所謂,誰當皇帝都是當,反正只是擺設而已,索性抽簽決定,將壹切交給上天,以示公平。於是弄來壹個笥,笥中放三枚木劄,兩枚是空白,壹枚則寫有“上將軍”三個字(古天子將兵,稱上將軍),誰抽到有字的木劄,誰就是皇帝。
於是在郊外設起壇場,赤眉大小首領齊聚,先拜祭城陽景王劉章,然後三位候選人劉茂、劉盆子、劉孝登臺,按年齒大小依次摸劄。劉盆子年齡最小,最後壹個摸,然而便摸到了“上將軍”。
赤眉軍大小首領見狀,歡呼壹片,跪拜稱臣。新皇帝劉盆子就此誕生。
劉盆子共有兄弟三人,大哥劉恭,二哥劉茂。劉盆子之父,為式侯劉萌。赤眉軍經過式縣之時,擄掠劉盆子兄弟三人,從此隨軍。老大劉恭,當初隨樊崇等人壹道投降劉玄,劉玄復封劉恭為式侯,留在長安任侍中。劉盆子和二哥劉茂則依然留在赤眉軍中,歸屬於右校卒史劉俠卿,負責放牛。
劉盆子年僅十五歲,站在高臺之上,壹副放牛娃的裝束,披頭散發,光著腳,衣衫破舊汙爛,突然看見大小首領齊刷刷向自己跪倒,幾乎當場嚇哭。
劉盆子當了皇帝之後,也不上班,當然也沒班讓他上,仍然早晚向老長官劉俠卿問安,然後就是找壹起放牛的小夥伴玩。
樊崇等人立了劉盆子之後,覺得算是給城陽景王劉章還過願了,於是心安理得,至於劉盆子幹些什麽,他們根本也懶得關心。在赤眉軍大小首領之中,徐宣算是唯壹的文化人,曾擔任過縣獄小吏,能通《易經》,於是被公推為丞相,樊崇為禦史大夫,逄安為左大司馬,謝祿為右大司馬,其余首領,皆為列卿。改年號為建世元年。
劉玄與部下內訌,赤眉立劉盆子為帝,皆為本年六月之事。
【No.3 借刀復仇】
相較西京長安熱火朝天的內訌,東都洛陽的局勢卻平靜異常,絲毫未曾受到長安的影響。
洛陽作為拱衛長安的門戶,由舞陰王李軼、大司馬朱鮪領精兵三十萬鎮守。
李軼是壹個典型的投機分子,當初劉秀的長兄劉縯起兵造反之時,李軼對劉縯巴結有加,被劉縯封為副將,後來見綠林軍勢力更為強大,又轉而投靠綠林軍,出賣劉縯以邀寵,直接導致劉縯被迫自殺。
投機分子的看家本領,就是對形勢變化極其敏感。赤眉軍剛進入荊州之時,李軼就看出赤眉和朝廷必有壹戰。不久,赤眉軍通過陸渾關大舉進犯長安,陸渾關距離洛陽只有不到五十裏,李軼卻坐視赤眉軍揚長而過,根本不作任何阻擋。李軼的算盤精得很:第壹,赤眉軍的目標是長安,沒有必要強替長安出頭,從而引火燒身;第二,和赤眉軍交鋒並無勝算,反而平白折損自家實力;第三,等赤眉軍和長安鬥得兩敗俱傷,然後再決定出手幫誰,費力最少,賺得最多。
赤眉軍進入關中之後,連戰連勝,長安的敗亡眼看已成定局,李軼更是打定主意,袖手旁觀,擁兵自重。劉玄催他發兵勤王,他毫不理會,親弟弟李松向他求援,他也照樣裝沒看見。
與洛陽壹河之隔的河內郡,孟津將軍馮異正秣馬厲兵,以洛陽為假想敵。馮異見李軼始終按兵不動,心知李軼又要觀望投機,於是抓住李軼的這壹心理,趁機致書李軼,曉以禍福,勸其歸降。
西漢開國功臣,多為平民出身,史稱布衣將相之局。東漢開國功臣,則多為儒將,馮異更是其中佼佼者,性喜讀書,精通《左氏春秋》、《孫子兵法》,更做得壹手好文章,《報李軼書》即其壹例。書曰:
〖愚聞明鏡所以照形,往事所以知今也。昔微子去殷而入周,項伯叛楚而歸漢,周勃迎代王而黜少帝,霍光尊孝宣而廢昌邑。彼皆畏天知命,重祖宗而憂萬民,睹存亡之符效,見廢興之必然,故能成功於壹時,垂業於萬世。今長安壞亂,赤眉在郊,王侯構難,大臣分離,朝無紀綱,而四方分崩,異姓竟起,此劉氏之憂也。故蕭王跋涉霜雪,躬當矢石,經營河北。英俊雲集,百姓歸往,豳、岐見慕,不足為喻。今馬武皆復親幸爵位如此,謝躬違戾伏辜如彼,又明效也。李君誠能覺悟,亟斷大計,論功古人,轉禍為福,在此時矣。如猛將長驅,嚴兵圍城,雖有悔恨,亦無及已矣。〗
李軼得書,心中動搖。劉玄早晚垮臺,他要麽投降赤眉軍,要麽投降劉秀,二者必居其壹。而在赤眉軍和劉秀之間,他還是寧願選擇劉秀,壹來劉秀畢竟和他有舊,兩人曾經親如兄弟;二來和赤眉軍相比,劉秀更有希望贏得最後勝利。
然而真要投降劉秀,李軼卻又不免擔心,他害死了劉秀的長兄劉縯,劉秀能寬恕他嗎?在李軼看來,他是完全有資格被寬恕的,不是因為他無罪,而是因為他手中握有洛陽,坐擁三十萬兵馬,只要劉秀不傻,壹定會寬恕他。
李軼回書,暗示投降並非不可商量,並希望馮異能將他的意思向劉秀傳達。書曰:
〖軼本與蕭王首謀造漢,結死生之約,同榮枯之計。今軼守洛陽,將軍鎮孟津,俱據機軸,千載壹會,思成斷金。唯深達蕭王,願進愚策,以佐國安民。〗
李軼自打回書之後,開始把所有雞蛋放在壹個籃子裏,壹心等著劉秀那邊的回音,不再與馮異爭鋒。
馮異機敏地抓住這壹時機,抽調前線兵馬,北上攻天井關,拔上黨兩城,為河內掃除後顧之憂,然後回師向南,兵渡黃河(這也是劉秀的勢力第壹次涉足黃河以南),進入河南郡,攻克成臯以東十三縣,收降十余萬人。河南太守武勃領萬余人前來救援,與馮異戰於士鄉下。馮異大破武勃軍,擊殺武勃,斬首五千余級,從而在黃河南岸站穩腳跟,擁有了壹大片從河北進攻中原的灘頭陣地。
戰事就發生在李軼的洛陽家門口,李軼卻對武勃見死不救。馮異見李軼確有投降之心,於是將李軼之書上奏劉秀。
劉秀回書馮異道:“李軼多詐,人不能得其要領,不可輕信。”並故意將李軼之書散布到洛陽城中。朱鮪得知李軼居然暗通劉秀,勃然大怒,使人刺殺李軼,將其兵馬收為己有。
聞聽李軼已死,劉秀麾下諸將齊聲嘆息,都以為劉秀過於感情用事,錯失良機。李軼壹降,不費壹兵壹卒,洛陽便可以不戰而下,如今朱鮪鎮守洛陽,再要想攻克洛陽,那可就難上加難了。
對此,劉秀的解釋是:“殺劉縯者,朱鮪與李軼二人也。我可以原諒朱鮪,但絕不原諒李軼。因為朱鮪只是敵人,而李軼卻是叛徒!”
朱鮪壹接管洛陽,立即向劉秀發起進攻,命蘇茂、賈彊領兵三萬,渡河襲河內溫城,自己則率數萬人兵發平陰,攻打馮異。
面對朱鮪來襲,馮異果斷決策:先渡河回河內,援救溫城。河內太守寇恂發屬縣之兵,固守溫城,見馮異援兵到來,大喜,命士卒趁城鼓噪,謊稱道:“蕭王大兵至!”
蘇茂、賈彊之軍聽聞居然是劉秀親率大軍來援,哪辨真假,陣腳頓時大亂。馮異與寇恂兩路奔擊,大敗敵軍,斬殺賈彊,蘇茂率殘眾渡河而逃,溺斃者過半。
馮異既解溫城之圍,馬不停蹄,再渡黃河,回擊平陰,大戰朱鮪。朱鮪敗退,還歸洛陽。馮異窮追不舍,追至洛陽城下。朱鮪緊閉城門,任憑馮異在城下辱罵其先人祖宗,始終拒不出戰。馮異心知,暫時還不到強攻洛陽之時,於是大陳兵馬,繞洛陽城壹周,炫武示威,這才得勝收兵,還歸河內。
經此壹役之後,洛陽震恐,城門白天也緊閉不開,淪為孤城壹座。
【No.4 關中在望】
馮異所在的南方戰區,戰事推進神速。而西線的鄧禹,雖然小有挫折,最終也還算是進展順利。
本年正月,鄧禹自箕關攻河東郡,河東都尉守箕關,鄧禹連攻十日,破關,繳獲輜重壹千多車,接著長驅直入,圍攻河東郡首府安邑。
安邑堅守,鄧禹連戰數月,不能攻克。更始大將軍樊參領兵數萬,渡河馳援安邑。鄧禹率大軍迎擊於解南,大破之,斬樊參。王匡、成丹、劉均等合軍十余萬,再來援救安邑,與鄧禹交戰,鄧禹大敗。適逢日暮,雙方各自罷兵。
鄧禹麾下諸將韓歆等人見兵勢已摧,都勸鄧禹趁夜色突圍,否則等天色壹亮,敵軍大舉來攻,恐怕就得全軍覆沒。
鄧禹不聽。
鄧禹自幼便有神童之譽,心高氣傲,從不知失敗為何物。自投奔劉秀以來,又被劉秀倚為股肱,最見親信。劉秀將西線戰區全權委托給他,既是對他的信任,也是對他的栽培。出發之時,劉秀又親自壹路送至野王,足見對他期望之高。
他寧願死,也絕不能接受失敗。
第二天,太陽無可挽回地升起,照亮大地。
難得的好天氣,最適合攻擊。
鄧禹全軍上下,屏息凝神,等待著敵軍的槍林箭雨。
然而,敵軍陣營卻動靜全無。
說起來,也是鄧禹的運氣。這壹天,按天幹地支紀日,正是癸亥日。從甲子日,到癸亥日,正好是壹個紀日循環,而癸亥日便是這個循環的最後壹天,即所謂的“六甲窮日”。古人迷信,普遍認為這壹日不吉利,諸事不宜。
敵軍主帥王匡等人自覺勝券在握,見是六甲窮日,覺得反正也不差壹天,於是休兵壹日。
也正是這壹天的耽擱,給了鄧禹難得的喘息空間,趁機理兵勒眾,修繕攻具。
次日,王匡盡遣大軍,強攻鄧禹。鄧禹傳令軍中,不得妄動,等王匡大軍沖至營前,這才鼓聲如雷,諸將並進,大敗王匡。王匡棄軍而逃,鄧禹率輕騎急追,斬殺劉均及河東太守楊寶、持節中郎將弭韁,繳獲節杖六根、印綬五百、兵器不可勝數,河東郡就此平定。
鄧禹趁大勝之威,揮兵進至汾陰,遼闊富饒的關中大地,已是隔河在望。
【No.5 因禍得福】
再將目光投向由劉秀親自掌控的北方戰區。本年正月,劉秀親率大軍,北上元氏,清剿尤來、大槍、五幡等流民武裝,連戰連勝,壹路追至北平,再度大破敵軍。劉秀戰得興起,沿著尤來等潰逃的路線壹路窮追,等追到順水北岸之時,劉秀猛壹勒馬,心中暗叫壹聲:“苦矣!”
劉秀追得太猛,已經遠遠脫離了大部隊,跟在他身邊的,只有耿弇、馬武及數十名騎兵而已。被劉秀窮追不舍的數千尤來殘眾,要求本來不高,能逃得性命就滿足了,偏偏逃到順水河邊,大水茫茫,難以渡過,這才倉皇回頭,看看追兵的狀況。而這壹回頭,卻發現劉秀的追兵只有這麽點人,心中頓時大喜,於是都掂量著手中的武器,笑著轉過身來。
形勢瞬間顛倒,尤來殘眾反過來對劉秀窮追不舍。逃亡之中,劉秀與麾下騎兵分散,只有耿弇、馬武等數人尚追隨左右。尤來殘眾追擊越發兇猛,耿弇挽弓而射,箭無虛發,連殺十余人,馬武揮刀力戰,以壹當十。尤來殘眾大懼,不敢近前,劉秀趁機登岸而走,無奈堤岸既高且陡,劉秀連人帶馬摔將下來。突騎王豐將坐騎讓給劉秀,劉秀重又上馬。耿弇、馬武等人護著劉秀,且戰且退,僥幸脫逃。
其余逃亡騎兵,以為劉秀業已戰死,返歸範陽大本營,傳語軍中曰:“蕭王歿矣!”軍中聽聞劉秀已死,大為恐慌。劉秀壹死,又沒有留下子嗣,他們該怎麽辦?
眼看軍中開始張羅著散夥,吳漢大怒,道:“卿曹努力!王兄子在南陽,何憂無主?”
吳漢所指的王兄子,即劉秀長兄劉縯的兩個兒子——劉章、劉興,此時正在南陽新野,與陰麗華同在鄧奉的保護之下。劉秀沒有兒子,那這兩個侄子就是他當然的繼承者,也就是吳漢他們未來將要效忠的主人!
吳漢壹言止紛,軍心就此大定。
關於這壹細節,《劍橋中國史》的解釋相當有意思。在《劍橋中國史》看來,更始皇帝劉玄的支持者為大紳士氏族,他們已經把高官厚爵瓜分幹凈,而那些小紳士階層,則成為權力的圈外人,無法真正擠進權力核心,從而成為心懷不滿的失意者。所以,這些小紳士階層要想成為壹個權力的圈內人物,唯壹的辦法就是擁立壹個自己的皇帝。劉秀來到河北之後,很明顯地成為壹個強有力的皇位候選人,於是順利吸引了壹大批小紳士階層的支持。而對這些小紳士階層來說,他們的前途是和劉秀的命運捆綁在壹起的,只有劉秀成為皇帝,他們的個人利益才會跟著最大化。因此,當他們聽說劉秀已經戰死時,他們拒絕散夥,因為他們已經成了權力的圈內人物,他們不願意放棄這壹有利條件,而是壹致同意用劉秀的侄子來取代劉秀,成為他們新的主人。
以上解釋,體現的是壹種西方式的思維,即把人當做純粹的理性人來處理,而理性人的行為,利益是唯壹的動機。殊不知,中國古人的行為動機,在“利”字之外,更有壹“義”字在。盡管如此,《劍橋中國史》所言,終究也有以采之。
日暮時分,劉秀帶著耿弇、馬武等人安全返回範陽大本營,軍中歡聲雷動,山呼萬歲。
人每每要在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劉秀的短暫消失,壹個意外的效果就是讓所有人都明白過來,劉秀對於這支軍隊究竟有多麽重要!而劉秀的威望,非但沒有因為這壹場敗仗而有所損傷,反而更加高漲,達到了壹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劉秀既回大營,在諸將死勸之下,不得不放棄再度親征的念頭,盡遣吳漢、耿弇、景丹、蓋延、朱祐、邳彤、耿純、劉植、岑彭、祭遵、堅鐔、王霸、陳俊、馬武十四位將軍,各率部曲,追剿尤來、大槍、五幡殘眾,從潞東追至平谷,斬首壹萬三千余級,又窮追至右北平無終、土垠之間,前後行程千余裏,再追至浚靡,這才班師而還。幸存的尤來殘眾散入遼西、遼東,又遭到當地的烏桓、貊人抄擊,死傷殆盡。
【No.6 稱帝之路】
更始三年(公元二十五年)五月,河北流民大體蕩平,加上馮異的南方戰區和鄧禹的西線戰區也是捷報頻傳,諸將見時機已到,於是動員劉秀稱帝。
馬武先打頭陣,來諫劉秀,其原話為:“天下無主,如有聖人承敝而起,雖孔子為相,孫子為將,猶恐無能有益。反水不收,後悔無及。大王雖執謙退,奈宗廟社稷何!宜且還薊即尊位,乃議征伐。今此誰賊而馳騖擊之乎?”
馬武的話,大致講了兩層意思。壹是不稱帝的壞處:帝位這東西,壹定要先下手為強。妳劉秀現在不稱帝,萬壹將來出來壹個特牛的聖人搶在妳前頭稱帝了,到時候,哪怕妳身邊有孔子當丞相,孫子當將軍,也只怕無能為力了。二是稱帝的好處:現在打仗,譬如進攻洛陽、河東,說起來打的都是友軍,都是同僚,總有些不那麽理直氣壯。只有稱帝,徹底與更始朝廷劃清界限,打起仗來才能名正言順,可以毫無顧忌地想揍誰就揍誰。
劉秀聽完,大驚道:“將軍何出此言?可斬也!”
馬武道:“諸將都這麽以為!”
劉秀於是曉諭諸將,稱帝之事,不可再提,敢言者斬!
還師至中山,諸將再次聯名上奏。其書曰:
〖漢遭王莽,宗廟廢絕,豪傑憤怒,兆人塗炭。王與伯升首舉義兵,更始因其資以據帝位,而不能奉承大統,敗亂綱紀,盜賊日多,群生危蹙。大王初征昆陽,王莽自潰;後拔邯鄲,北州弭定;三分天下而有其二,跨州據土,帶甲百萬。言武力則莫之敢抗,論文德則無所與辭。臣聞帝王不可以久曠,天命不可以謙拒,唯大王以社稷為計,萬姓為心。〗
這份奏章,同樣還是講了兩層意思:壹是朝廷的江山,本來就是妳們劉秀兄弟打下來的,現在妳稱帝,只不過是取回本來就屬於妳的東西,沒什麽好慚愧的。二是以妳現在的實力,完全足以稱帝,也沒什麽好謙虛的。
劉秀已有明令,再敢言稱帝者斬!諸將卻依然勸進不叠,何哉?無他,諸將壓根就不信劉秀不想稱帝。妳不想稱帝,妳會殺謝躬?妳會打洛陽?妳會平河東?這可都是在和更始朝廷對著幹!這已經是公然造反!總之,稱帝該幹的事,妳壹件也沒落下,而且還幹得津津有味。妳不想稱帝,誰信呢!
劉秀扣住奏章,不批不理會,然而這次卻不再說要殺人了。
還師至南平棘,諸將再次聯合,當面勸進。劉秀依然推辭道:“寇賊未平,四面受敵,何遽欲正號位乎?諸將且出。”
聽劉秀的意思,已經不再拒絕稱帝,只是說現在時機還不成熟,相比較而言,態度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諸將大感欣慰,於是告退。
眾人告退,而耿純獨留,諫劉秀道:“天下士大夫捐親戚,棄土壤,從大王於矢石之間者,其計固望其攀龍鱗,附鳳翼,以成其所誌耳。今功業既定,天人亦應,而大王留時逆眾,不正號位,純恐士大夫望絕計窮,則有去歸之思,無為久自苦也。大眾壹散,難可復合。時不可留,眾不可逆。”
耿純之說辭,與《劍橋中國史》的分析如出壹轍,即:大家之所以跟著妳混,就圖妳當了皇帝之後,妳吃肉,大家跟著喝口湯而已。如今妳壹再不肯稱帝,妳不吃肉不要緊,然而害得大家連湯也喝不上。壹旦大家對妳絕了望,再想挽回他們的人心,可就難了!
耿純說得懇切,劉秀也是聽得動容,鄭重答道:“吾將思之。”
這壹思,就思到了鄗城,劉秀卻依然沒有反應,諸將不由得納悶起來,難道他們看錯劉秀了?難道劉秀真的沒有稱帝的野心?
更有人發揮出瘋狂的想象力——難道當初劉玄將劉秀放出洛陽的時候,兩人之間曾有過什麽秘密約定不成?而劉秀現在的所作所為,其實都是為了將劉玄拯救出綠林軍和赤眉軍的魔掌?這麽想固然離奇,但畢竟也不是全無可能,說到底,他們雖然跟著劉秀出生入死,甚至不惜為之犧牲性命,但是關於劉秀,他們又真的了解多少呢?
這壹日,壹位瘦小的儒生忽然闖入鄗城,滿頭亂發,狀貌狂狷,瘋瘋癲癲地在大街上高呼著劉秀的名字。適逢吳漢經過,大怒,揪住儒生就要壹頓飽揍。壹旁的朱祐趕緊拉住吳漢:“先別揍。”吳漢怒道:“為什麽不揍?”朱祐道:“這人看著面熟,在妳還沒把他揍變形之前,我想先認認。”
朱祐扒開儒生的壹頭亂發,揉搓著他的五官,端詳良久,然後驚喜叫道:“強華!”回頭又對吳漢道,“還好沒揍。這可是主公和我的太學同窗,當初和主公同住壹間宿舍的強華。”
朱祐帶著強華去見劉秀。強華壹進大門,立刻手舞足蹈,往裏狂奔,喊著劉秀的名字,大叫道:“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劉秀聞聲出迎,壹見強華,也是大喜,問道:“妳找到什麽了?”
強華得意地答道:“《赤伏符》!”說完,又對劉秀嘮叨著,“太學時我就看出妳有日角之相,是當皇帝的命。我苦苦找了八年,終於找到《赤伏符》這部讖書,妳猜怎樣?妳果然是當皇帝的命。”
在《赤伏符》中,最為重要的是以下二十八字:“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鬥野。四七之際火為主,卯金修德為天子。”
前兩句意思明確,後兩句卻有些神神道道,半通不通。強華於是向劉秀解釋道:“所謂四七之際,四七二十八,從漢高祖稱帝到妳起兵,中間為兩百二十八年,妳起兵的時候,又正好是二十八歲。火為主,漢為火德,意思是漢室理當復興。卯金加起來,是個劉(劉)字,說的是妳將繼承劉氏正統。”
朱祐忽然發現,早在強華解釋之前,劉秀就已經笑了。
這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解脫之笑。
這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會心之笑。
對劉秀來說,強華和讖書《赤伏符》,來得正是時候!在稱帝的問題上,諸將輪番勸進,費盡口舌,但其效果卻遠遠比不上強華所帶來的這二十八個字。
諸將說了半天,無非是在告訴劉秀,稱帝不僅合情,而且合理。在這壹點上,劉秀根本不需要諸將提醒,他心中比誰都清楚。他之所以遲遲不能決定,只因為諸將說壹千,道壹萬,卻始終不能替他解決壹個最大的心病——稱帝的合法性問題。
想當年,劉邦稱帝的時候,項羽已經滅了,天下都是他的,所以不必考慮合法的問題,因為已經沒有人可以裁決他,他就是法律!因此,群臣壹勸進,劉邦在象征性地謙虛了兩下之後,便毫不客氣地自封為皇帝。
然而,此時的劉秀,並沒有劉邦這樣的絕對實力,他現在只能控制帝國百分之九的土地和百分之十三的人口。因此,他就必須面臨壹個稱帝是否合法的問題,他必須告訴世人,他憑什麽稱帝!
更為重要的是,劉秀如果稱帝,有壹個先天不足的道德劣勢。他本來是更始皇帝劉玄所封的蕭王,他壹旦稱帝,就等於是對劉玄的徹底背叛。因此,他也必須說服世人,他之稱帝,是合乎道德的,與背叛無關。
這幾乎是壹道無解的難題。直到強華帶著《赤伏符》出現,這才完美地解決了這道難題——不是我劉秀想稱帝,是上天指名非要我稱帝不可,我也是迫不得已。這是上天的選擇。天意,就是最大的道德。
強華的到來,經由朱祐的大嘴巴傳開,諸將勸進的熱情重又激發,再次聯名上奏道:“受命之符,人應為大,萬裏合信,不議同情,周之白魚,曷足比焉?今上無天子,海內淆亂,符瑞之應,昭然著聞,宜答天神,以塞群望。”
劉秀這次不再客套,只說了壹個字:“可。”
六月己未,鄗城之南,千秋亭五成陌。高臺聳立,群臣齊聚,燔火告天。劉秀服天子冠冕,緩緩登臺,燃起通天烽火,遍祭乾坤六宗——水、火、雷、風、山、澤,再祭天地群神,而後親自宣讀告天祝文。祝文曰:
〖皇天上帝,後土神祇,眷顧降命,屬秀黎元,為人父母,秀不敢當。群下百辟,不謀同辭,鹹曰:“王莽篡位,秀發憤興兵,破王尋、王邑於昆陽,誅王郎、銅馬於河北,平定天下,海內蒙恩。上當天地之心,下為元元所歸。”讖記曰:“劉秀發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為天子。”秀猶固辭,至於再,至於三。群下僉曰:“皇天大命,不可稽留。”敢不敬承。〗
祝文既畢,群臣跪拜,山呼萬歲。劉秀於是即位稱帝,建元為建武,大赦天下。
【No.7 天問】
黑夜降臨,將白日的喧囂掃蕩幹凈,世界沈澱下來,仿佛壹位入定的老僧,看壹切都是浮雲。
鄗城是郭聖通的故鄉。剛剛當上皇帝的劉秀,宮殿卻是沒有的,還是只能像個吃軟飯的,暫時賴在老婆的家中。
郭聖通有孕在身,已經早早睡去。劉秀壹個人坐於燈下,觀四壁之影,聽夜籟之音。
他已經成為皇帝,在他的生命中,這壹天即使不是最重要的時刻,但也絕對是最重要的時刻之壹。
然而,在這壹天的最後,他還是壹個人,依然孤獨。
他曾經無數次地獨自忍受著悲傷,此刻,他卻又不得不獨自承受著快樂。
他回顧著自己所經歷的人生,他從壹個無憂無慮的少年,到太學生,到農夫,到商賈,到太常偏將軍,到破虜大將軍,到司隸校尉,到大司馬,到蕭王,現在竟又成了皇帝。這壹次次身份和角色的轉換,仿佛壹個個節點,串聯起他的命運軌跡。
不管途中曾有多少悲傷,多少苦難,多少遺憾,在此刻看來,他的人生都已經是壹條無可更改的單行道。他註定要成為皇帝,當皇帝就是他的宿命。
要證明這壹點,他有著足夠的證據。
早在他尚未出生之時,帝國就已經出現了“劉秀當為天子”的讖語。為此,劉歆還特地將自己的名字改成劉秀,妄圖冒名認領。
而他的出生,也像是壹場靈異事件。
他出生在濟陽,那時候,他父親劉欽正做著濟陽縣令。濟陽城中有漢武帝曾經臨幸過的壹座行宮,常年封閉。他將要出生之時,他父親因為縣衙卑下潮濕,於是冒著殺頭之罪,偷偷打開行宮,讓他母親樊氏居住在裏面待產。他在深夜時分出生,隨著他的出生,忽然紅光四起,將房間照得透亮。他父親劉欽大感奇異,特地找算命先生王長算了壹卦,王長道:“此兆大吉,不可言。”
他出生那年,濟陽大豐收,更出現了壹株神奇的嘉禾,壹莖居然長出九個稻穗,穗穗飽滿。《爾雅》曰:“榮而實者謂之秀。”他父親劉欽因此將他取名為劉秀。
還是他出生那年,忽然又有許多鳳凰聚集在濟陽。
這壹切兆頭,似乎都在透露著某種神秘而不可言說的信息。
他十六歲回歸老家舂陵之後,望氣者蘇伯阿途徑舂陵城,贊道:“美哉!王氣郁郁蔥蔥。必有王者當興!”
他二十歲入太學,同宿舍的強華告訴他:“妳有日角之相,他日將為帝王。”
他二十八歲那年,當著他和眾人的面,半仙蔡少公不容置疑地說:“劉秀當為天子。”
這些人生中的片段,仿佛是破碎的拼圖,在他稱帝的那壹剎那,終於拼湊完整,而所拼湊出的,正是他那被註定的命運——劉秀當為天子,劉秀已為天子!
更為神奇的是,冥冥中似乎壹切也都在成全著他。
王莽好好地當著皇帝,然而卻非要折騰,結果把國家折騰亂了,自己的腦袋也被人砍了。
劉玄好好地當著皇帝,然而卻非要得罪赤眉軍,結果赤眉軍進逼關中,長安內訌,劉玄的腦袋很快也要保不住了。
就連他老哥劉縯,他稱帝最大的障礙,也適時死於綠林軍的暗算,從而將他的稱帝之路清空。
證據還可以繼續列舉下去。
從跟隨他老哥劉縯起兵以來,他先後參加的戰爭不知凡幾,在刀鋒和箭雨之下,他不僅每次都能夠幸運地活下來,而且連傷疤也沒留下壹個。而在他老哥死後,在洛陽,在朱鮪的監視之下,他依然能夠死裏逃生,化險為夷。初到河北,又是如喪家之犬,千裏逃亡,然而最終仍能大難不死,恍如奇跡。
若非上帝所願,壹雀之微也不至於無因落地。他這麽多次都死不掉,壹定有其意義,壹定有其目的。
在壹個人身上竟能發生如此多不可思議的事件,很難不讓人產生強烈的心理暗示,那就是上天壹定在有意保護著他,對他的命運有著更高的期待和安排。
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在安撫銅馬之時,劉秀敢於只率十多名騎兵,闖入銅馬數十萬眾的大營。這壹輕率魯莽之舉,危險性不言而喻,然而,劉秀就是要賭壹把,和自己的命運賭壹把,和上天賭壹把。
如果他將來會成為天子,那麽他今天就不可能死。如果他今天死了,那麽他就不可能是未來的天子。
他賭贏了!成為天子就是他註定的宿命。
我們不妨將話題扯遠壹些。如果說劉秀的宿命已然註定,他就是當皇帝的命,而且無可逃脫。那麽對普通人而言,我們的未來,是否也同樣是宿命註定的呢?
如果真有宿命,那也就意味著,無論我們怎樣努力,我們其實都對自己的命運愛莫能助。壹切都是早已註定,哪怕是像劉秀這樣,攤上了壹個當皇帝的命,在世俗眼中看來,這已經是最好不過的命了,然而,我們將依然深感悲哀,因為壹旦命運確定,同時也就意味著,我們喪失了其余的無窮多種的人生可能性。
可以再打壹個比方,如果有壹天上帝忽然來到妳的面前,他將告訴妳妳的宿命,如果妳願意,他甚至可以把妳未來人生的每壹個細節都慷慨地提前透露給妳,而且不需要妳付出任何代價,妳願意聽嗎?妳有勇氣聽嗎?
莎士比亞《皆大歡喜》第二幕第七場有雲:“世界是壹個舞臺,所有的男男女女不過是壹些演員,他們都有上場的時候,也都有下場的時候。”
如果真有宿命,那宿命便是這舞臺的劇本,人手壹份,並且拒絕被修改。
幸運的是,宿命劇本的保密工作壹流,對所有的人都不曾劇透。所以,我們才能夠對未來抱有希望,抱有幻想,才有理由在每天早上提醒自己起床。
回頭再說劉秀,為了應驗成為天子的宿命,他付出的代價卻是家破人亡,他的宿命,成全於家人乃至更多無辜者的鮮血之上。對此,劉秀貌似還是有選擇的——舉壹個極端的例子,他至少可以自殺,從而避免成為天子,保全全家的性命。
但是,人真的能逃脫宿命嗎?
希臘神話中的俄狄浦斯,神曾預言他將弒父娶母,於是俄狄浦斯壹出生,就被他父親遺棄在荒山之中,卻又幸運地被牧羊人救起。成人之後的俄狄浦斯,選擇了流浪放逐,竭盡所能地想要避免神的預言成真,然而最終還是無意中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又娶了自己的母親為妻。
俄狄浦斯壹出生就被他父親因為害怕神的預言而遺棄,因此並不認識自己的父親和母親,於是就有了最後的悲劇。我們可以看到,在這則神話之中,預言不僅僅是預言,預言也參與並促成了最終的結果。關於這種預言對結果所產生的不可避免的影響,波普爾(Popper)稱之為“俄狄浦斯效應”。好萊塢大熱影片《盜夢空間》(Inception),講述壹夥人潛入壹個跨國公司繼承人的夢境,在其夢境中植入壹個預言——他將解散他父親的公司,利用的也正是“俄狄浦斯效應”,從而達到成功的目的。
當然,如果妳是平行宇宙的信徒,那就無所謂宿命了,或者說,什麽都可以無所謂了,反正所有的可能性都在發生。這種解釋最為幹凈,也最讓人放心,所有的糾結和恐懼都壹掃而空。妳即使現在把自己幹掉,也沒什麽可惜,因為在另外無窮多個宇宙,還有無窮多個妳在活下去,不過問題是,那些無窮多個妳,還是現在的妳嗎?所以我的建議是,還是不要幹掉自己為宜。
司馬遷雲:“觀陰陽之書,使人拘而多忌。”此言可謂洞徹人心。即使壹個人並非風險愛好者,不信宿命也終究比相信宿命更為可取。或者從邏輯上講,參照司法上的無罪推定,在我們能夠證明自己的宿命之前,都應該采納無宿命的推定,繼續自己的生活,繼續自己的希望。無論宿命存在與否,妳的相對優勢策略永遠都是:過好妳的這壹生。
繼續回到劉秀。無論如何,劉秀已經成為天子,他能夠知道的宿命已經到此為止,接下來,他將面對的是無限的未知。
郭聖通已熟睡,在她的腹中,壹個胎兒正在呼吸,那是他的第壹個孩子,是他血脈的延續。這些,宿命中並沒有寫,卻是多好的遺漏和驚喜!
夜燈風城,旭日待升,而他將引領他的帝國,迎接壹場壯麗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