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壹十七章 困獸之鬥

　　五月十五，信陽縣、隨州縣、桐柏縣三縣交界的山道上，九千官軍雄赳赳氣昂昂，穩紮穩打地前進著。
　　沈樹人麾下眾將，也壹改之前幾日分頭進兵、先圈地占領隨州府各縣時的松散，重新合流成壹股鐵拳，整體向前推進。
　　在官軍前方，流賊部隊的活動空間，已經被壓縮到了壹個極致。好像再有壹點火星，便能徹底點爆壹般。
　　探馬斥候往來搜索奔馳，愈發烘托出壹派肅殺的氛圍。
　　“報！前軍斥候已探查到賀壹龍部龜縮進了平靖關，沒有再前行，前方遠處敵情不明，但能隱約聽見喊殺看見煙塵。”
　　隨著最新軍情被送回，諸將摩拳擦掌，左子雄率先請戰：
　　“大人，定是賀壹龍出桐柏山之路被劉國能所堵，他久久未能突破！讓我軍加急前進吧，也好盡快與劉國能前後夾擊。”
　　沈樹人卻壹擡手，冷靜吩咐：“再探！後軍紮營，前軍徐徐而進，從現在起，每前進五裏停下來挖壹道溝、夯築土墻橫截山谷，然後再進，步步為營！”
　　左子雄雖然還沒徹底理解，不過他跟著沈樹人混了那麽久，早已習慣了言聽計從，知道其中肯定有道理，就沒有再多說。
　　倒是張名振還比較有主見，加上金聲桓是剛來支援的客將，對劉國能的境遇比較有代入感。這兩人便聯手勸道：
　　“大人，兵法講究集中兵力各個擊破，劉國能遠來增援，我們若是徐徐而進，讓他單獨承受賀壹龍多日猛攻、單獨打硬仗，怕不是待客軍之道。”
　　“是啊，末將倒是無所謂，就怕將來此戰的消息傳出去，外間不明原委的友軍將領，以後都跟左良玉似地畏葸不前，不肯增援大人了。”
　　沈樹人微笑著搖搖頭：“妳們也算打過多年仗、帶過幾年兵的，兵法常識都該知道。這次說出此言，我不怪妳們。
　　畢竟妳們原來沒到這隨州、信陽作戰過，不了解這桐柏山周邊地理。尤其是妳們幾個原先剿海寇出身的，怕是沒打過山地戰。
　　這信陽道極為狹窄難行，我們堵住兩頭，別處是沒有出口的，賀壹龍當初敢冒進選擇走這條路，無非是他輕視了劉國能，覺得平靖關在他手上。
　　劉國能就算想堵此山谷出口，也無險可守，雙方只是在這谷底公平壹戰，他可以數倍之兵野戰突破。
　　可在我看來，劉國能完全可以跟我們壹樣，高壘深溝，就算沒有關隘可用，這種山道隨便砍些樹木挖些土、遮斷道路。
　　如此地形，大軍又施展不開。兵雖多，正面也不過百十號人排開。對於死守壹方太有利了。既如此，當然是誰急誰吃虧。”
　　沈樹人娓娓道來，雖未親眼看到戰局，卻也能把形勢描繪得如此推演清晰，讓眾將愈發有了信心。
　　跟著這樣智珠在握的主帥打仗，壹點都不焦躁，實在是非常舒服。
　　“末將遵命！這便步步為營推進！不給流賊反撲的機會！”
　　各種按部就班的事務安排下去之後，沈樹人也是詩興大發，頗有幾分追跡古人的惡趣味。
　　他趁著部隊緩緩推進，帶著左子雄等人，就近找了旁邊壹處緩坡，在侍衛保護攙扶下登山而上，憑高遠眺全局地形。
　　他還帶了望遠鏡，難得頗有幾分拿皇的氣勢。
　　辛辛苦苦上到頂峰，拿望遠鏡環視了壹圈這呈人字形分叉的桐柏山節點，沈樹人遙遙指著目力所不能及的遠方，給眾將講了壹個鼓舞士氣的段子：
　　“爾等可知，壹千八百年前、呂不韋命人作《呂氏春秋》時，總結天下山川形勝，便在《有始覽》篇中記載：
　　何謂天下九塞？大汾、冥阨、荊阮、方城、崤、井陘、令支、句註（雁門）、居庸。
　　這九塞之中，最後三個都是如今的長城險關；井陘乃晉、冀之間要沖；崤有函谷關、東西中分天下；而最前面四個，都在這桐柏山上。
　　其中我們隨州府與信陽府之間，就占了這前三塞，大汾、冥阨、荊阮，第四個方城在桐柏與伏牛山之間、位於隔壁南陽府與河南交界。
　　眼下我們堵住賀壹龍的這條道，就是呂氏春秋上古稱‘冥阨’的險道，兩千多年前孫武子率吳軍破楚，原本走的也是這兒。
　　這冥阨道有三處要害，自北而南古稱大隧、直轅、冥阨。大隧就是最北邊的出谷口，現在被劉國能堵住的地方，中間的平靖關就是‘直轅’，而最南端的冥阨，就是我們現在的位置，這裏已經堵住了賀壹龍重新折返南下的壹切可能。
　　當年孫武子在此誘敵，遇到楚軍追擊後，卻最終沒敢原路返回翻桐柏山，而是拋棄水路輜重、輕裝退往東面，擺出要走小路去往柏舉的架勢，便是如今我黃州的麻城縣。
　　《孫子兵法·九地》篇曰‘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便是從孫武子此舉衍生而來，是他對自己此次用兵經歷的總結。
　　可惜賀壹龍不讀書，作為壹方軍閥，他居然連孫武子的事跡都不知道，孫武子都不敢走的路他非要走，這不是天賜我們破敵麽！
　　估計他這種文盲，就算知道‘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句話，也是靠聽韓信‘背水壹戰’的故事才聽來的吧。”
　　沈樹人壹番縱橫捭闔的侃侃而談，其實也沒說太細，甚至有些地方為了簡明扼要，犧牲了歷史的真實性。
　　否則，手下這些大老粗肯定沒耐心聽完他掉書袋。
　　但是，這番話的鼓舞士氣作用顯然是達到了。
　　眾將很多也讀書少，不知歷史典故，現在被點破，得知賀壹龍犯了那麽多“兵家大忌”，
　　得知當年在這片土地上，孫武子跟楚軍也打過，但孫武子當年選過的正確選項賀壹龍壹個都沒選，那他不是找死麽！
　　沈樹人壹介文官，真到了最後真刀真槍的環節，他是幫不上忙的。
　　唯有在開打之前，在謀篇布局時，盡其所能把士氣BUFF加到極限。
　　如果士氣可以數據化，估計現在左子雄等人頭頂上，都跟後世暗榮的《三國誌》遊戲壹樣，頂了個“士氣120”的血條。
　　“賀壹龍屢犯兵家大忌，自陷絕地還負隅頑抗，我軍斬之必矣！”左子雄摩拳擦掌，振臂高呼。
　　眾將中也有文化水平稍高壹點的，比如張名振，聽完兵備大人的激勵後若有所思，問道：
　　“大人，可是您也說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當年韓信不也是自陷絕地，激起將士們死戰之心麽？
　　賀壹龍到此，他手下定然都想到了，唯有死戰突圍才有生路，否則就是全軍覆沒的下場。我們不得提防著他們狗急跳墻、爆發出困獸猶鬥之烈麽？”
　　沈樹人智珠在握地大笑：“妳比左遊擊多讀點兵書，可惜也是讀書讀壹半，最後反而膠柱鼓瑟。孫武子和韓信的置之死地而後生，是單單靠困獸猶鬥、背水壹戰贏的麽？
　　當然不是了，這只是他們誘敵的手段，是為了讓敵人輕敵冒進，還得配合其他致勝的關鍵招數。井陘之戰，韓信關鍵靠把陳余勾引出來，偷家贏的。
　　既如此，我們今天把賀壹龍逼入絕地，只要不冒進，不求戰，讓賀壹龍去急，我們就是立於不敗之地——
　　所以我才讓妳們穩紮穩打，五裏壹進，隨時挖溝，遇到敵人掉頭就立刻固守。這種險要之地，誰進攻誰吃虧，我們不急就必勝！”
　　張名振聽得壹陣懵逼，他原先那點兵法閱讀體驗，跟兵備大人的精妙剖析壹比，簡直就是膚淺至極。
　　“兵備神算，末將等望塵莫及！”張名振、楊晉爵誠心齊聲嘆服。
　　而左子雄和金聲桓也想叫好，卻詞匯量匱乏，都不知該如何形容對別人智力的吹捧。
　　……
　　戰場的另壹側，北面六十裏外的‘大隧’谷口。
　　賀壹龍的人馬，其實已經抵達這裏兩天壹夜了。至今為止，賀壹龍仍然沒覺得自己當初的計劃不對——
　　自己的兵力至少三倍於官軍中的任何壹方，只要自己有機動性優勢，能各個擊破，就算滅不了官軍，突圍總可以吧？
　　劉國能跟他壹樣都是流賊出身，怎麽會為了沒有利益的事情，這樣死磕到底？
　　但是現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劉國能這次並不是出工不出力，而是在賣力地抗傷害，拼了血本堵截他！
　　兩軍第壹天只是小戰壹場，雙方在武器裝備質量種類都差不多的情況下，打了壹個多時辰，以賀壹龍方傷亡率數倍於敵的情況下，拉開結束了戰鬥。
　　劉國能仗著防守的優勢，而且在賀壹龍抵達前，他已經在‘大隧’谷口經營了四五天了，挖了比較深的壕溝，還把挖出來的土在溝後面堆成夯土墻，還部署了壹些削尖的木刺竹簽陷阱、障礙。
　　這些都給劉國能贏得了正面戰術優勢，加上山谷狹窄，人多壹方也展不開陣型，在交戰正面雙方能投入的人數始終是壹樣的，人多的只能留著當後備隊。此消彼長之下，賀壹龍初戰敗北再正常不過了。
　　賀壹龍把初敗的理由總結為“自己遠來疲憊”，這才匆匆結束第壹天的戰鬥，讓部隊好好休息，同時思索對策。
　　壹夜之後，還真就給他想到了壹些改良的點子：不是地形太窄，兵力多的壹方展不開麽？那咱就玩車輪戰！
　　賀壹龍預先把部隊部署成好多個批次，每次只帶兩個批次的人馬到前線，跟劉國能血戰。後續大部分人留在平靖關附近休息，以免長期保持戰備體力下降太快。
　　壹旦前線出現不支、動搖，那就把疲勞的部隊撤下來，換上生力軍繼續打。
　　而劉國能那邊人數只有他的三分之壹，在這種山區輪戰的情況下，劉國能就沒法休息了，打到後面肯定會體力不支，那就是突圍戰勝利的時刻！
　　打定這個主意後，第二天的激戰就比第壹天血腥得多。
　　雖然每壹批部隊在傷亡到了壹定比例後，就容易士氣低落出現潰逃。但架不住賀壹龍把部隊分成了那麽多批次，後方備戰養精蓄銳的士兵，是不會受到上壹批士兵士氣低落的影響的。
　　於是乎，這第二日的血戰，就整整打了五輪車輪戰，每波部隊打滿壹個多時辰就撤下來，幾乎從天剛亮打到了太陽下山。
　　大隧山谷內屍橫遍野，賀壹龍手下的死硬老營死傷慘重，還是沖不破劉國能的防線。
　　無奈之下，賀壹龍都開始懷疑人生了。
　　他給劉國能寫了壹封信，裏面陳述了自己願意給出的條件，還希望動之以情，讓他別對流賊老哥們兒下這麽狠毒手，還誠懇地請教劉國能死戰的動機，看看有沒有商量的可能性。
　　另壹邊，賀壹龍也只好著手看看回去的路有沒有可能走通。如果劉國能腦子太軸就是不讓路，他也只好為打沈樹人做準備了。
　　可多血戰了兩天，部隊的狀態已經垮得愈發厲害，就像活塞氣缸裏的老鼠，回頭顯然也是沒有勝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