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壹十八章 慢性絞殺

　　五月十五日，深夜，大隧谷口的劉國能大營內。
　　血戰兩日後，劉國能麾下壹些將士，也有點懷疑人生。
　　畢竟不是人人都有劉國能的覺悟的，也不是人人都想封妻蔭子、史書留名。
　　要不是最近的戰鬥都以劉國能壹方交換比絕對優勢結束，手下那些老營將士，說不定已經開始質疑“為什麽要那麽為朝廷賣命”。
　　劉國能治軍嚴厲，他大致也知道這種情況，所以每夜堅持親自巡營，了解情況，順便開導壹下某些軍官。
　　劉國能的年紀，比他那兩個陜西老鄉李自成、張獻忠還略年輕兩三歲，今年也才三十二。
　　不過常年征戰奔波，讓他看起來比較粗糙蒼老，像是年過四旬的樣子。臉上法令紋很深，還有風霜蝕刻的溝壑，甚至夾雜著兩條刀疤，著實面目兇惡。
　　麾下部將、軍官，但凡看到他都大氣也不敢出。知道這位主帥性如烈火，還容易沖動。
　　壹旦沖動起來，鞭撻士卒、嚴懲違犯軍紀者，那都是毫不手軟。當初有個別從陜西老家跟出來、壹起混了多年的軍官，也因為違反軍法被他殺了。
　　此時此刻，他正巡到營前，旁邊的將士們都壹臉恭恭敬敬。
　　但突然之間，營地前方的黑暗之中，傳來壹陣嘈雜。
　　營門口那兩座用原木簡易搭建的哨樓上，弓箭手們立刻警覺地戒備起來：“什麽人？再靠近就放箭了！”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我是革裏眼大王派來的使者！求見闖塌天大王！我家大王有重禮相送！”
　　聽了這話，哨兵和巡夜軍官們都有些意動，但劉國能本人也在左近，就沒人敢造次，只是立刻報了上去。
　　劉國能已經聽見動靜，主動走了過來，很快就搞清楚了情況，當下立刻對著那被抓住的使者怒罵：
　　“我與賀賊死戰至此，他有什麽廢話可說！來人，把這狗東西拖下去，斬首以示軍威！”
　　使者立刻嚇得屁滾尿流，力氣也大了不少，突然奮力掙脫左右攀住他肩膀的哨兵，劉國能身邊的衛士見狀也立刻拔出刀來。
　　但使者下壹個動作，立刻又讓衛士們放松了警惕，只見他直接很沒節操地跪地求饒，磕頭如搗蒜：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啊！大王您也是陜西老人，何不念故舊之情？我家大王真心願獻出全部在隨州等地屠戮富戶洗劫到的金銀緞匹，只求買壹條路！”
　　劉國能卻愈發憤怒：“放屁！我劉國能今為王臣，前來剿匪，他賀壹龍也有臉跟我說兩軍交戰？賊子還敢提我當年的字號，不殺還留著過年呢！”
　　左右有些猶豫，劉國能反應倒快，看出眾人有貪財之心。
　　他倒也頗通人性，知道要怎麽鼓舞人心，立刻奪過刀來，壹刀殺了使者。這才對左右部將說道：
　　“想什麽呢！殺了賀壹龍，他軍中的金銀壹樣都是咱的！還免得被賀壹龍私藏拾昧下壹些呢！”
　　幾個部將壹楞，這才醒悟過來，連贊大帥英明。
　　不過，也有人擔心朝廷信用太差，比如壹個名叫孔希烈的遊擊，就提醒道：
　　“大帥，我軍此番是受沈兵備求援，楊閣老、方巡撫指示，才來此增援。戰後繳獲，能全部由我們處置麽？會不會被沈兵備分走壹半？”
　　旁邊另壹位守備吳天德聽了，立刻也叫起屈來：“不會吧？皇帝還不差餓兵呢，我們從葉縣遠道趕來打截擊，出生入死，拿點銀子怎麽了！”
　　孔希烈冷聲哂笑：“皇帝不差餓兵？妳忘了當初崇禎二年……咱是怎麽跟著大帥誤入歧途的了麽？
　　就是袁崇煥無能、放黃臺吉從薊門破關那次！最遠連甘肅趕去勤王的兵馬都沒拿到犒賞銀子！還要自籌行糧！”
　　這話壹問出口，眾人都默不作聲了。畢竟崇禎的摳門和窮逼，那是出了名了。
　　劉國能身邊這些最心腹的部將，都是崇禎二年袁崇煥被問罪陵遲那場敗仗之後，因為朝廷不給勤王軍隊發餉，才從賊的。
　　好在這壹次，劉國能本人比較有見識。
　　見眾將爭吵，他終於擺出了定海神針的定力：“吵什麽吵！不就是點財物麽！隨州是窮地方，賀壹龍把富戶殺光能搶到多少錢？沈兵備會跟我們爭這些？
　　說妳們沒見識，都不知道沈家是蘇州首富，如今還兼著朝廷的海路漕運、在湖廣試點征收長江上的商旅厘金，沈家的銀子比朝廷都多呢！
　　而且聽說去年沈兵備中進士時，在禦前直言諍諫，力勸陛下不要因為張獻忠復反而胡亂猜疑！還勸陛下什麽‘千金市骨’做個榜樣，給我升了總兵安撫其他降將人心！
　　我輩血性仗義之士，當然要知恩圖報！打贏之後，沈兵備定然會額外重重賞賜的！朝廷這點賞錢、賀壹龍這點繳獲，又算得了什麽！
　　妳們這些粗人，就不想搏個青史留名？想的話，就要跟著沈兵備這種鐵骨錚錚註定要上史書的人幹！”
　　這番話說完，眾將終於徹底心服口服。
　　聽說沈家每年漕運運費就能有幾十萬兩的盈余，沈樹人在黃州設稅卡收厘金也有每年幾十萬兩，大家立刻看不上小錢了。
　　給又有名聲又有文化又有銀子的人幫忙就是爽。
　　劉國能又言語安撫了壹番，讓大夥兒打起精神，他這才親手把剛才殺掉的使者人頭剁了，環視壹圈，交給以蠻勇著稱的吳天德：
　　“給妳小子壹個差事，帶些精銳勇士，翻山走小路，把人頭和我的書信送到對面沈兵備那兒，讓他放心，順便請教壹下戰術，互通情況。只要送到，再把回信帶來，此戰勝後，計妳首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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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天壹夜之後，也就是次日夜裏。
　　山谷南端的冥阨谷口，沈樹人大營裏，沈樹人就收到了劉國能讓吳天德送來的書信，以及信物。
　　沈樹人當然是大喜，他原本也怕劉國能冒進，想要互相聯絡戰術、讓對方死守圍困，把賀壹龍耗死餓死在這山谷中。
　　只可惜沈樹人手下缺乏勇士，左子雄雖然武藝絕倫，可作為主將也不好親自去送信。
　　其他各將都不是以個人武藝見長，現在劉國能的人來了，倒省了沈樹人再挑挑揀揀。
　　他立刻召集眾將，當眾接見了吳天德。
　　吳天德知道這位兵備大人不但年輕有為，還非常有錢，所以拜見時表情倒也十分討好，恭恭敬敬地展開裝著石灰腌漬的人頭包袱，壹邊還忍不住偷偷看了壹眼沈樹人反應。
　　沈樹人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似乎看到人頭並不能讓他意外：“這是誰的人頭？莫非是賀壹龍手下什麽得力部將？這幾日被貴軍斬獲了？那倒是值得慶功。”
　　這份淡定，讓吳天德愈發不敢造次，看來這位兵備大人不是什麽沒見血的純文官。
　　他連忙澄清：“大人，這是賀壹龍派去、試圖賄賂我家大帥的使者，賀壹龍與我軍血戰兩日，不能突圍出谷口，就生出了給買路財之心。
　　說是要獻出在隨黃等地劫掠到的全部富戶民才，求大帥讓壹條路放他突圍。但大帥身為王臣，怎會與賊寇做交易？這就斬了送來兵備處。”
　　旁邊張名振等人聞言，紛紛起身為沈樹人道賀：“兵備仁德威嚴遠播，劉總鎮忠烈仗義，真是千古佳話。”
　　沈樹人微微壹笑，示意大家坐下，隨口回復吳天德：“劉總鎮這麽給我面子，殺賀壹龍後，全部繳獲自然都歸他。
　　而且我還可以翻倍給他！貴軍因為此戰戰死的將士，我還額外撫恤每人三十兩！傷殘的也撫恤十兩！足額發放！”
　　吳天德壹震，整個人不由自主重新跪下了，他跟了劉國能多年，還真沒見過賞賜這麽闊綽的文官。
　　早就聽說蘇州人很有錢，竟能有錢到這種程度的嘛？！
　　沈樹人趁他震驚，順便吩咐了他們幾句戰術：“我正好有點消息想帶給妳們劉總鎮，妳就告訴他，想要傷亡較少，千萬不能主動出擊，就堵著。但反擊敵軍的進攻時，壹定要堅決。
　　賀壹龍欺軟怕硬，現在是看我們兩軍誰是軟柿子，他就挑誰捏。劉總鎮打得越堅決，他就越會舍難就易、反復疲於奔命挑挑揀揀。
　　我不擔心劉總鎮那邊獨力難支，劉總鎮也不用擔心我會獨力難支，我們高壘深溝堵死在這兒，餓都能把賀壹龍的主力餓死。
　　賀壹龍想逃命，唯有放棄壹切糧草輜重車仗，以小隊爬山走險坡，那種懸崖峭壁的地方是過不了幾個人的，不可能把幾萬大軍都帶走。等他們餓得眼冒金星、主帥探路突圍脫逃時，這幾萬人就都是我軍砧板上的肉了！”
　　“末將記得了，壹定回去轉告我家大帥。”吳天德也沒什麽文化，說不出什麽文縐縐的應承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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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劉國能正式取得聯絡後，雙方也就完全不急了。
　　又次日，五月十七，在劉國能那邊碰得頭破血流的賀壹龍，果然又掉頭回來，帶著他已經不滿三萬的人馬，走了四十多裏地，來跟沈樹人死磕。
　　可惜沈樹人早就有準備，都是日行十裏的慢慢推進，每進壹步就挖壕溝、修夯土墻、做竹簽陷阱，橫截山谷。
　　這種形勢，賀壹龍就算有三倍兵力，也根本展不開。沈樹人的火槍還比劉國能更多，在拒馬塹壕胸墻背後打排槍，把整個山谷正面都填滿，很快就把試探從來路突圍的賀壹龍部，打得鬼哭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