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博拉多杰大师的顿悟幻境
伏藏 by 飞天
2018-9-27 20:31
我摇摇头:“没有。”
仁卓的眉头立刻紧皱起来:“那就怪了,博拉多杰大师说,他要跟你讲的是发生在日土县的一件怪事。如果你没去过那里,对你讲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没有回答,尽量让自己处于“少说、少做、多问”的行事模式里。仁卓和博拉多杰大师的思想境界根本不在一个层次,后者要做的事,他怎么会猜出究竟?
很快,计程车便停在了乃琼寺门外。
天是那么蓝,以至于我摘下护目镜、开门下车后,心情突然变得爽朗清净起来。近年来,拉萨城区开发建设速度极快,必然带来了某种程度的空气污染,在那边看天,绝对无法收获跟这边同样的心情。
仁卓带着我穿过长廊,随着寺僧们沉潜的诵经声一路向北。
“大师在舍身井旁等我们,我的任务只是带你前去,然后就得告退,无法聆听大师的教诲了。”仁卓虽然已经很老了,但一提到博拉多杰大师时,脸色总会不自觉地变得非常虔诚严肃。
我去过舍身井,那只不过是一口很普通的老式水井,它被一圈青石井栏围住,防备游客们太靠近井口出事。现在,舍身井的水位已经极低,乃琼寺的后厨僧人们早就放弃了汲取井水做饭的打算,全部采用了来自拉萨城的自来水。上次我曾看过,水面约在井口向下的七米位置,井壁长满青苔,井筒幽深晦暗,给人以阴气森森之感。
身在乃琼寺中,时时处处感觉到它的“小”,与同在这片山坡上的哲蚌寺简直不能同日而语。哲蚌寺是中国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与甘丹寺、色拉寺合称拉萨三大寺。哲蚌寺的藏语意为“堆米寺”或“积米寺”,藏文全称意为“吉祥积米十方尊胜州”,坐落在拉萨西郊十公里外的格培乌孜山南坡的山坳里,为中国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之一。公元一四零九年宗喀巴大师在拉萨大昭寺成功地创办了传昭大法会,同年他亲自倡建格鲁派祖寺甘丹寺,至此标志着他苦心创立的新教派格鲁派已经形成,得到全藏僧俗群众的信奉。格鲁派势力日益强大,信徒与日俱增,哲蚌寺的兴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立起来的。
“陈先生在想什么?”仁卓忽然停步回头。
我冷冷地摇摇头,一路过来,他的话多得简直跟他的年龄不相匹配了,三句话不离“博拉多杰大师要告诉你什么事”这个敏感话题。
“据说,格培乌孜山下面埋藏着一个巨大的黄金宝库,有缘人能够通过特定的方式进入那里,然后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陈先生,我猜大师就是要对你说这个宝库的秘密,你真是太幸运了,竟然能远在千里之外就得到大师的眷顾,并成为他传承衣钵的弟子。”仁卓立在乃琼寺的后门前,脚踩高大的古槐木门槛,发出一阵啧啧赞叹声。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这个白眉老僧能做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举动来。
“请吧,博拉多杰大师在等你呢。”在我的逼视下,仁卓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举动。
格培乌孜山与藏地其它连绵的大山没什么不同,而地位尊崇、光芒万丈的哲蚌寺也令乃琼寺相形见绌,只能静静地蛰伏在山坡一角。
仁卓的话说得太直白了,如果山底下真的埋藏有那样一个宝库,则探险者们的金属探测器早就将这里戳得遍地深孔、一步一洞了。
出了后门,是一小块青石板铺就的平坦广场,舍身井就在广场的最北端。
我首先看到的是一辆高背轮椅,就停在井栏旁边,走到近处,才看清灰色毛毯覆盖下的一个古稀老僧。他的双手无力地搁在轮椅的扶手上,手背上的老年斑密密麻麻地覆盖在焦褐色的皮肤表面,并且枯瘦如鸡爪般的十指一直都在瑟瑟地颤抖着。
“大师,陈先生到了。”仁卓握住老僧的手背,轻轻拍打了两下,又一次重复,“大师,我已经把陈先生请来了。”
我走到轮椅的正面,那老僧正吃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球在浮肿的眼皮下艰难地转动着。他实在是太老了,牙齿、胡子和眉毛已经全部掉光,两颊也深深地凹陷下去,露出伶仃突兀而且瘦骨嶙峋的颧骨来。
青石井栏干干净净的,黑洞洞的井筒宛如一张深不可测的大嘴,冷对着藏地的蓝天白云。
“据说,二十世纪的战乱时期,哲蚌寺看管财物库房的僧人们把金银珠宝都投入到了这口井里,以反抗二战侵略者们的疯狂掠夺。当时他们总共用十五头骡马搬运了二十趟,才把金砖、银元宝、珍珠、翡翠全部运完,那些东西投入井下后,竟然让水位上升了九米,几乎要从井口溢出来。最后,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所有参与此事的僧人全部自刎于井中,井水变为血水,而后财宝被哲蚌寺秘传的‘舍身佛障眼法’永久地封印起来,再也找不到了。”仁卓打破了冷场,再次重复着乃琼寺舍身井的古老传说。
那个传说曾被拉萨的一些藏地户外运动公司印在海报宣传册上,作为招徕游客的花招之一。
“你……走,他留……留下。”老僧猛地抬起右手,指向仁卓,喉咙里像安了一个老旧的风箱似的,呼呼啦啦响个不停。他的汉语说得很不标准,中气也极度虚弱,说不定一口气上不来,就要与世长辞了。这种状态下,他要真想见我,完全可以在僧房里会面就好了,没必要跑到风大气寒的后山坡来。
仁卓顺从地躬身行礼,然后走向寺门。
我注意到轮椅左侧扶手的下面,吸附着一块纽扣大小的金属物体,那是仁卓刚刚弯腰问候老僧时瞬间留在那里的。
“窃听器?传声器?”我自嘲地冷笑起来。承蒙仁卓看得起,要偷听我和博拉多杰大师的谈话,但我也许要让他失望了,因为自己对乃琼寺的宝藏一无所知,只是过来恭听大师教诲的。
哲蚌寺的钟声、诵经声随风而来,仰面望去,重重殿宇掩映在群峰之中,各色经幡因风起舞,那座以白、红、黑三色构建出的巍峨建筑以深绿色的大山为背景,无时无刻不显现出数百年藏地古寺卓尔不凡、尊贵威严的仪态风范来。
在西藏建筑中常用的白土、红土、黑土,都产于西藏本地。白、红、黑三色的应用,集中体现了世界的三个层次,即天上、地上、地下,每一种颜色都是献给一位神的。
西藏建筑应用白色,一方面来自对原始神灵家庭之一的“天上神”(即“白年神”)的崇尚,一方面来自佛教的影响。佛地崇尚白色,藏传佛教也视白色为神圣、崇高,他们生活在皑皑雪山之中、喝白色奶、奉献白色哈达、住房也用白色。从科学意义上来讲,白色可抗拒高原上强烈的紫外线辐射,所以,主、客观因素都决定了传统藏式建筑应用白色,从古至今,历久不绝。
西藏建筑应用红色,是来自对“地上神”(即“红年神”)的崇尚,也与西藏古老的苯教有关。“苯教”为一千三百年前雪域高原的原始宗教,它把宇宙分为“神、人、鬼”三个世界层次,为了避免鬼的侵犯,就在人们的面部普遍涂上褚红色染料。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信仰的变化,这种红色不再往人们的脸上涂,却在建筑中保留了下来,一般用于宫殿、寺庙、贵族庄园外墙装饰,以示威严。
西藏建筑应用黑色,则是来自对“地下神”(即“黑年神”)的崇尚,民居院内矮墙,门、窗边饰都使用黑色,院外墙也用黑色做装饰。
哲蚌寺作为藏地黄教六大寺庙中规模最大的一座,其建筑风格对于其它寺庙有极其深远的影响,远远望过去,被巍峨山体簇拥着的大群白色建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听好了。”老僧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一段清晰无比的声音便传入我的耳朵里。我骇然发现,他用的竟然是类似于中国高深武学中“传音入密、隔空发声”的一种说话方式。
“仁卓不是坏人,他只是太想了解我心底的秘密了,过度的贪欲蒙昧了他的视听和思想。所以,就算格培乌孜山上下全是珍宝,他也无法看到。作为藏传佛教的修行之人,真正的宝,是佛心的顿悟、佛理的深研、佛性的潜化以及向佛、学佛、成佛的渐进过程。世人皆以金银珠玉为宝,而我藏传佛教弟子以无贪欲、无嗔憎、大慈悲、大智慧为宝,彼宝非此宝也,顾彼而失此,岂不是缘木求鱼,虽活于世上百岁、百二十岁、百五十岁而终不可得也……”博拉多杰用这种方式跟我交谈,仁卓就是再放置十个窃听器也白费力气。
“恭听您的教诲。”我用同样的“传音入密”功夫回答。
“为什么是听我教诲?到这里来,难道你还看不明白那口井下藏着的秘密吗?”这个垂死的老僧眼睛里忽然有火花跳跃闪动着。
我俯身看着这口直径五步的圆井,井底的水光荡漾着,像一块被打碎的水银镜子,只剩满地闪光的碎片。珍宝坠井的故事仅仅是个动人的传说,因为哲蚌寺从上到下没有人承认这一点,而且寺里代代相传下来的藏品、金银器都在,毫无缺失。也就是说,即使在历史上的战乱动荡时期,哲蚌寺等著名寺院也得到了非常完善的保护,远离战火洗礼。
“井下的秘密?”我凝神观察井壁上的苔藓。如果有人下井,鞋尖一定会碾碎并碰落青苔,留下无法遮掩的痕迹。但是,目光所及之处的苔藓都是完整无缺的,不像是有人触动过。
“年轻人,你先静下心来,听听万古长青的藏地群山正发出什么样的心音吧。用心去听,你就会发现这片广袤而沉寂的土地上,有一根无影无形的血脉将东南西北全部山麓联系在一起。只要你跟大山站在一起,无论是在最北面的昆仑山、最南面的喜马拉雅山还是最东面的梅里雪山、最西面的古格王国遗址,都能听到来自冥冥虚空中的召唤。它一直在说,到这里来吧,到这里来吧……”
他的双手哆哆嗦嗦地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两只耳朵缓缓地竖起来,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三十年前,我在日土县班公措源头的山洞里闭关修行,大约在第三十五天上,忽然顿悟了‘天眼通’、‘天耳通’,眼前出现了一道万丈深谷,而后有个声音召唤我去那里。于是,我起身向前,沿着山崖上凿刻出来的小道下去,到达了遍地黄金的平坦谷底。那声音仍然在响着,指引我走到谷底尽头的绝壁前面。虽然前面已经无路,那声音依旧要我前进,我不知道如何才能翻越绝壁,便停在原地,继续打坐,持诵六字真言两万多遍,终于听到那声音说……”
他的叙述与燕七的遭遇有近似之处,只不过燕七的运气好些,下了谷底又能翻上对面山崖,并且有了一段诡奇的艳遇。
博拉多杰大师所说的“天眼通、天耳通”,是佛家六通之一,意思是眼根所具有的特殊视觉能力,即天眼智证通,又称为天眼智通或天眼通证。
《大毗婆沙论》卷一四一云:“天眼智通缘欲、色界色处。”
《大智度论》卷五云:“天眼通者,于眼得色界四大造清净色,是名天眼。天眼所见,自地及下地六道中众生诸物,若近若远、若覆若细诸色,无不能照。”
《佛门秘传》中又说:“神通境界,非散心凡夫所能测度,定力深者始克知之。内容区分六种,一天眼通、二天耳通、三他心通、四宿命通、五神境通、六漏尽通。第六之通,惟成佛与阿罗汉而后能。其余五通,上自菩萨,下迄外道,苟能刻苦修定,皆可发其功用。”
藏传佛教高僧经过长年累月的密室苦修后、瞬间破除思想屏障、进入神通境界。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那声音说,破除屏障,直抵三眼族魔女心脏,而后将藏王松赞干布留下的刀插入她的心窍汇集之处,截断她的血脉,彻底灭绝后患。大唐文成公主与尼泊尔尺尊公主的英魂已经依附在刀刃上,只有她们才能消灭魔女的灵魂,把《西藏镇魔图》上明示出来的要诀付诸于行动。”博拉多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慢慢地转过头向着正西,一动不动地凝望了很久,仿佛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想也不敢打扰他。
自入藏以来,种种疑惑如同蛛丝,密密地缠绕在我周围,始终无法跳出这个圈子,高屋建瓴地回顾这一切。于是,我唯有多听、多看,等待重重迷雾散去的那一刻。
“黄金谷地与魔女有关吗?海市蜃楼与魔女有关吗?燕七的反常与魔女有关吗?那么,魔女究竟在哪里?在克什米尔高原东侧的山谷里,或者就是博拉多杰大师说的日土县班公措源头的大山里?”我控制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努力集中精神,听大师往下说。
罗布寺一战,我已经消灭了三眼族魔女的肉身,下一步是要追踪她的灵魂盘踞之地,将其全部消灭,让她灰飞烟灭,才算完成护法神使者交付我的使命。
“忽然之间,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之前那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响在右耳边,这次的却响在左耳边,而且是一个柔媚得像暗夜里的号角一样的成熟女人的声音。她窃窃私语地告诉我红尘俗世中许许多多的诱惑,比起青灯黄卷、古刹晨昏那样的单调生活来,她说的一切无疑是天堂。她告诉我,回头吧,带着那些黄金回去,回红尘十丈中去享乐、放纵,做所有男人都喜欢的事。然后,一觉醒来,忘掉大山里的一切,放弃苦行苦修,做回一个真正的男人。我依照她所说的回头望去,满地黄金散放出万丈光芒,仿佛一块巨大无匹的磁铁,吸引着我一步步倒退。此刻,之前的声音又响起来,两种声音的舌战、舌辩交织成了一种澎湃的山谷回声,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黑,昏厥过去。等我醒来,黄金和山谷、男声与女声都消失不见了,我仍旧盘膝在闭关的山洞里,只是身前多了一柄小刀。你看,就是这一柄。”
博拉多杰拉开衣领,一柄仅有两寸长的小刀被一条细长的藏银链子挂在他的胸前,刀鞘是用棕褐色的藏牦牛皮缝成,刀柄上缠着一层厚厚的乌黑丝线。
“拿走它吧,这就是给你准备的。”他抓住刀柄,用力向下拽,但他实在已经老得没有力气了,连拽了三下,都没弄断银链。
“我还没听懂,大师,你闭关结束后又发生了什么?”我不想无功受禄,因为但看那只刀鞘上镶嵌的几颗纯净完美的绿松石,就知道这是一件历史悠久的宝物,价值最少也在十万人民币以上。
“那个男人的声音已经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烙印,他指引我到哲蚌寺来,然后告诉我,必须在乃琼寺修行,一直等你到来,把小刀交给你。那时,就是我死的日子,未来的一切,都会由你完成。当然,那女人的声音也让我的半生修行化为乌有,每次闭关参悟时,脑子里都会冒出她所描绘的声色犬马、红男绿女世界来,根本无法与藏传佛教上师们做灵魂沟通。这么多年来,我的思想在两股大力的扭曲争夺下,已近油尽灯枯,无法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有失望地离世。年轻人,我希望你能赎我的罪,完成那件事。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到乃琼寺来,却明显感觉到秘密就在这座极小的寺院下面。仁卓只想到黄金和宝藏,你呢,会想到什么?”
博拉多杰举手摘下银链,与小刀一起交到我的手里。
此刻的仁卓监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应该能看到我们的动作。
“我会努力持守下去,以大师为鉴。”我不愿过多信誓旦旦地承诺什么,面对几十几百个疑团,谁都没有绝对必胜的把握。
“年轻人,你说的对。做任何事都要懂得‘持守’二字,人活着,必须要有自己的原则,我自从那次‘天眼通、天耳通’的顿悟后,潜心修行,佛性没能精进,但也不曾后退过。希望你也一样,就算不能完成任务,也要好好地将它传给后来者,永远相传下去。”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终于艰难地露出了一个微笑,“藏王松赞干布、大唐文成公主、尼泊尔尺尊公主当年指点藏地江山,绘制《西藏镇魔图》,筹建拉萨大昭寺的壮举,永远值得藏地人民敬仰拥戴。我始终相信,正是因为藏地有许许多多虔诚向佛拼死护持的僧侣、前赴后继赶来朝拜三位大人物留在大昭寺的英魂的藏民,才用千古正气压制住了魔女的三眼邪气。年轻人,你虽然不是藏地人,但只要心中有佛,就一定能帮助藏地人完成这一壮举。”
他猛地抓住轮椅的扶手,发力一撑,竟然一下子站立起来,飞起一脚,将重量接近二十公斤的不锈钢轮椅踢飞出去。
我本想伸手扶他,他却稳稳地迈步,绕着舍身井石栏转了一圈后,哈哈大笑着向乃琼寺走去。
仁卓从门后跳出来,扎煞着双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愣在当场。
博拉多杰大师一边前行一边高声诵念六字真言:“嗡(weng)、嘛(ma)、呢(ni)、叭(bei)、咪(mi)、吽(hong),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藏传佛教密宗莲花部,莲花生菩萨祈往极乐世界,谨以此佛教秘密莲花部之‘根本真言’。佛部心,身应于佛身,口应于佛口,意应于佛意,身、口、意与佛成一体,终获成就;如意宝,宝部心,入海无宝不聚,上山无珍不得;莲花部心,法性如莲花之纯洁无瑕;金刚部心,祈愿成就,依赖我佛,得正觉,成一切,度众生,以成佛……”
当他跨过乃琼寺后门的高大门槛时,突然高高地扬起双手,向前扑倒,跌入仁卓怀里。
就在那一刻,我手中的藏刀骤然发出铮的一声激锐鸣叫,嚓的弹出半寸,雪亮的刀刃上散发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
博拉多杰大师圆寂离世了,其实之前在他弥留之际,乃琼寺里的僧众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殡葬用品,而且能够抑制住悲痛的心情,坦然面对这个结局。
日落黄昏时,我向仁卓告辞,准备返回拉萨城去。
“大师告诉过你什么?舍身井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怎么能突然抛开轮椅大步走路……”他的困惑不比我少,而且那柄一直挂在博拉多杰胸口的藏刀,他一定也反复观察过很多次。博拉多杰离世后,仁卓就成了乃琼寺现存的最高辈分僧人之一,可以放心地探索各个可疑地点而无需寻找借口。
“问我?岂不是问道于盲?乃琼寺有什么秘密,你会比我更清楚。”我上了计程车,忽然觉得仁卓有些可怜,不想再挖苦这位已经年过六旬的老僧。他一直都觊觎着博拉多杰大师心底的秘密,直到大师亡故,始终一无所得,这已经是上天对他满心贪欲的最重惩罚。
黄昏的格培乌孜山神秘而静默,承载着数百年历史哲蚌寺与乃琼寺。远处,哲蚌寺的灯光已经辉煌亮起来,而我们身后的小小乃琼寺却仍然沉浸在高僧离去的哀恸之中。
“我该走了,再见。”我紧了紧衣领,慢慢摇上车窗。
仁卓忽然伸手按住车门,急急地低叫了一声:“等一等,陈先生,能不能让我再看看大师赠给你的那柄小刀?”
我敏锐地意识到,他用了一个“再”字,足以证明之前曾不止一次地看过它。
“好。”我淡淡地一笑,从口袋里取出小刀和银链,一起递过去。
“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他先是诵念了三遍六字真言,最后一遍更是紧咬牙关,从牙齿缝里依次迸出了那六个梵语文字,仿佛拔出小刀并非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而是需要下多么重大的决心似的。
我微微一怔,紧盯着他的手部动作,以免节外生枝。以双方的武功考量,他持刀,我徒手,胜负天平仍会大大地偏向我,所以我不担心他会伤我,而是提防他携刀逃遁或是引刀自残。任何时候,我都会谨慎地提醒自己,身在藏地之中,任何诡事都有可能发生。
“活色生香,即白骨骷髅;红粉媚笑,即钢刀毒药。”他喃喃自语,终于振腕拔刀。
仁卓诵念六字真言之前,我已经将计程车车门推开,只等他出现异常动作时展开救援。
乃琼寺前的广场上已然暮色低垂,寺门左右的十几根莲花灯柱刚刚亮起来,计程车所处的位置离灯光稍远,所以光线肯定比较模糊。当那柄精钢小刀脱鞘而出时,空气中犹如飞掠过一道霹雳闪电似的,将前座上的计程车司机也吓了一跳,急切地扭过头来,向仁卓手上望着。
小刀的刀身长两寸,宽半寸,形如藏牦牛的耳朵。亮光来自于刀刃之上,那条长约一寸半,宽度仅如韭菜叶的刃口,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出冷冽的寒芒,无影无形的寒气亦随着寒芒的跳跃而忽强忽弱,刺痛着我的神经。
“那个女人,永远都在,永远都在……”仁卓喃喃自语着举高小刀,半转身迎向灯光来处。
“仁卓,你说的是谁?”我一步跨出车子,低声喝问。
乃琼寺外除了我们三个和一辆红色桑塔纳计程车外,再没有第四者。仁卓嘴里说的“女人”,是妖是鬼?
“那个女人笑一次,我的心就狂跳一下;笑十次,我的心就狂跳十下。她向我招手,我就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她向我摇头,我就立刻站住,不敢有丝毫违逆的动作,免得伤了她的心。她在那里,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眼前,不说一个字,却让我魂牵梦绕,无法忘怀,连诵经礼佛也成枯燥无味的呆板形式。她到底在哪里呢?难道她的灵魂竟然被铸造进了这柄小刀里?如果将小刀折断,她会不会就能被解放出来?对了对了,一定是那样子的,一定是那样子的,我面对的是一柄被下过奇特诅咒的小刀,那诅咒连博拉多杰大师都无法破解,所以才会在暗夜里对着小刀整晚沉思。”仁卓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捏住刀尖,看样子是真想把它拗断。
我的手缓缓地搭在他的肩上,低声问:“仁卓,告诉我,她在哪里?”
他的眼神完全贯注在小刀上,下意识地张嘴回答:“看,就在那里,就在那条杀人不沾血的刃锋上。”
刀刃上纤尘不染,更不会出现女人的影子,但我再次观察仁卓的眼珠时,突然看到了一个穿着古代服装的女子。
那是一个千真万确的女子身影,身材纤细曼妙,长发从一个古式花冠下纷纷披拂下来,直到脚跟。她似乎是在跳舞,双臂时而在体侧平平展开,时而并拢于胸前,像是一只优雅美丽的天鹅正在悄悄合拢翅膀。
按照应用物理学的观点,眼睛的成像原理犹如镜面,只有物体位于眼珠正前方时,才会被玻璃体反映出来,形成影像。通俗来说,有影子,必定有实物;有实物,方能有影子。也就是说,当仁卓眼珠上出现影子时,那古代女子应该就在他的面前。可是,他眼前只有那柄小刀和刀刃上的一抹冷艳弧光。
我长吸了一口气,确信自己没有看花眼,那影子的的确确存在。
“我看到她了。”我感觉到自己的嗓音已经开始颤抖,喉咙一阵阵发紧,格培乌孜山的夜风也变得寒意彻骨起来,“但却是在你眼睛里,难道……难道说那影子是在你心里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里有眼里才会有。”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语无伦次过,可是这一幕诡异之极的情景来得太突然了,比博拉多杰大师的圆寂更为波诡云谲,令我绞尽脑汁也无法做出合理解释。
“心里、眼里、幻梦里、现实中有区别吗?我知道,博拉多杰大师也能看到她,并且为了她辗转反侧、彻夜不眠过。告诉我,大师还说过什么?她究竟在哪里,在那口古井里吗?为什么我数次潜入井底,摸到的只是冰冷的石头?”仁卓的声音变得麻木而苍凉,本来还算红润的脸色也黯淡枯黄下来。
“那是幻觉,那只是幻觉。”我只能采用心理学医师的“万金油答案”来回答他。
人类每当遇到无法解释的问题时,都归结为某个人的“幻觉”,以这样的结论蒙混过关。但是,当下不单单是仁卓的幻觉,而是我看到了“他眼睛里出现的幻觉”,而他看到了“来自小刀的幻觉”。
“那女子一定还活着,就在这柄刀里。”他的双腕同时发力,小刀立刻弯成弓形,堪堪要被折断。
我早有准备,双手齐出,以剑指戳中了他的左右肩窝,卸掉了他双臂上的力道,然后劈手夺回小刀,插回刀鞘里。
“嘿,真好!真是一柄好刀!”计程车司机突然喝起彩来,不知是为了刀还是为了我瞬间夺刀的那招武功。
“让我折断它,让我救她出来,让我……”
我不容仁卓再喊下去,剑指化为“二郎惊神指”,在他的两边耳垂上重重地一弹,发出“啪啪”两声脆响,令他的神智迅速恢复清醒。
“没有人藏在小刀里,没有人等待你去拯救。如果有,那就是你自己一个人的心魔,心魔不除,永远无法回归到修行的正途上来。这一点,难道博拉多杰大师没有教诲过你们吗?”藏传佛教对于“心魔”有专门的阐述,像仁卓这样毕生修行的僧人应该对此早有领悟。
佛家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炽、求不得的“八苦”,前四者是天意,天意绝不可违,而后四者则由人心生,自作孽不可活。
佛说:心佛亦是佛,心魔亦是魔。
佛乃正道,均当皈依。魔即邪道,矛盾、虚伪、贪婪、欺骗、幻想、疑惑、善变、好斗、无奈、孤独、脆弱、逃避、气愤、复杂、讨厌、嫉妒、阴险、争权、鄙夷、狂妄等等皆是心魔。
到现在我才知道,仁卓的多问、多疑、监听、监视以及旁敲侧击、弦外有音,都是为了那个神秘的女子,被一个“情”字困住。自古以来,无论佛家化外还是俗世之内,多少英雄豪杰、男儿丈夫都被情关所阻,直至一叶障目,不见森林,毁掉了自己的光明前程。
江湖人常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即是江湖。
心理学大师们则说,有男女的地方,就有情关,女子就是男人最难逾越的一关,漂亮、妖媚、多情、风流的女子尤甚。
仁卓茫然四顾,哲蚌寺的钟声正悠悠传来,惊破了格培乌孜山的昏暗沉寂。
“我做了什么?”他扭动着双臂,怅然若失地盯着我手中的小刀。
“没什么。”我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只有我的名字和卫星电话号码,“有些心结异常难解,如果想通了,就打电话给我,或许到那时咱们能坐下来深谈。”
如果乃琼寺里存在某种秘密,问他总比自己打探要节省时间。博拉多杰大师说过,仁卓是不是个坏人,只是被心魔所困,才变得执迷不悟。像他那样一个曾顿悟到“天眼通、天耳通”的藏传佛教大师,自然是不会看走眼的。
我重新上车,吩咐司机启程。
后视镜里,仁卓呆呆地站在寺前的小广场上,垂着双手,目视哲蚌寺的方向,一动不动,直到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
一整天都没给夏雪打电话,不知道她那边情况怎样了,所以我一进入拉萨城,就取出卫星电话,准备打给她。
“朋友,那柄小刀不错,有没有计划出手卖掉?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个超级大买主,怎么样?”计程车司机忽然兴致勃勃地开口。
其实他一路上都在从后视镜里偷偷地观察我,眼珠乱转,几次欲言又止。
“哦?你有门路?”我淡淡地回应了一声。
车子两边,路灯早就亮起来了,拉萨城的夜景虽然不如大陆的中原城市那么繁华热闹,但已经极具规模。此刻,计程车行驶在北京中路上,大概在功德林寺和布达拉宫的中间地段,车流渐渐增多起来。
那汉族司机大约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脸上的皮肤极为粗糙,下巴上浮着一层淡青色的胡茬,脸色黄里透青,一看就知道是个每日忙着为生活奔波劳碌的平头百姓。这一类人每天思考最多的就是平地暴富、天降横财,所以练就了一双洞察力极强的眼睛。
“不是吹牛,我一个电话打出去,十几个古董贩子眨眼间就到,绝不耽搁。他们都是从山西、河北、河南、山东一带过来的,人仗义,开价也爽快。你看,这个价怎么样?”他举起右手的食指、中指向我晃了晃,被香烟熏得焦黄的指甲缝里带着洗不掉的黑色油灰。
北面,巍峨的布达拉宫已经出现在我视野里,那是拉萨的地标性建筑。我的心思忽然被触动,向前探身,压低了嗓音:“朋友,你是不是见过类似的东西,才会对我的小刀感兴趣?”为了引他吐露实情,我故意再次取出小刀,向前面的副驾驶座位上轻轻一丢。
那司机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子驶进人行道,缓缓地停下。然后,他拿起小刀,仔仔细细地检查着刀鞘两面镶嵌着的六大四小共十颗绿松石,眼珠子急促地转了转:“朋友,再翻两倍,共八万人民币,现金交易,钱货两清,怎么样?”
就算对方出再多的钱我也不会卖刀,我说过,这只是个诱饵。
“有人在找这柄刀,我只想赚个手续费,反正只是把普通的藏刀,那价钱应该已经足够高了吧?”他从我的港味普通话里对我的身份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以为我不知道小刀和绿松石的价值,才会狠狠地杀价。
“如果你肯带我去见那人,也许我会考虑这笔生意。”我懒洋洋地向后一靠,在他的座位后背上拍了几下,大声纷纷,“开车,到国土资源厅东面靠边停下就可以了。”
我们都是老江湖,自然谁也不肯首先低头就范,但以我跟文物古董贩子打交道的经验判断,中间掮客的出价往往只是最终买家报价的二十分之一左右。所以,我越是拒绝出售,他会跟得越紧。
“朋友,再翻一翻,人民币十六万总可以了吧?”司机急了,扭回头大叫一声。
我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开车,别耽误了我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