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76章 他不理智了

　　時間過的很快，又半個月過去，平越道那邊捷報頻傳，就算是沈冷已經得到陛下旨意開始率軍北返，從窕國返回的南疆狼猿和從西蜀道過來的戰兵也足以掃蕩諸地，每天都有戰報送到長安，可唯獨沒有韓喚枝的消息。
　　“他故意的。”
　　皇帝看了壹眼淡臺袁術：“那股子倔強勁兒上來了，他這次不抓住沐昭桐是不會罷手的，只是朕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淡臺袁術垂首：“臣也不知……”
　　皇帝似乎從淡臺袁術的語氣之中聽出來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又看了他壹眼，淡臺袁術立刻低下頭不敢與皇帝對視，皇帝沈默片刻後說道：“淡臺，妳自己知道的，妳從來都不會說謊。”
　　淡臺袁術的低的更低了些，更加不敢擡頭看皇帝的眼睛。
　　“到底出了什麽事？”
　　皇帝面向淡臺袁術問。
　　淡臺袁術沈默了壹會兒，終究還是如實回答：“商九歲死了，所以……韓喚枝這次如果不抓到人的話他不會回長安，陛下知道，韓喚枝是壹個有理智的人，沒有幾個人能比他更理智，可是這次……”
　　皇帝似乎楞住了。
　　他應該怎麽都想不到商九歲沒了。
　　“死……死了？”
　　皇帝慢慢的往後退了幾步，扶著桌子坐下來：“人如今在哪兒？”
　　“平越道，拓海縣的軍營，本打算把屍骨帶回來，可那邊氣候太潮熱，沒辦法。”
　　“妳怎麽知道的？”
　　“沈先生，派人送信回來，賴成攔住了，沒敢直接告訴陛下。”
　　皇帝坐在那，就那麽坐在那，很久很久的都沒有說話，淡臺袁術壹直緊張的看著他，可是皇帝似乎只是楞住了，那也只是似乎，淡臺袁術很了解陛下是什麽性情的人，商九歲是從留王府裏出來的家臣，是陛下視為家人的人，他走了，陛下怎麽可能心裏不難過。
　　“陛下？”
　　淡臺袁術輕輕叫了壹聲。
　　“朕……朕沒事。”
　　皇帝看向淡臺袁術，似乎是想用自己的表情來告訴淡臺袁術他真的沒事，然而他的表情並沒有做到，哪怕如皇帝這般心態強大的人，也不可能做到。
　　“陛下，他是為了保護沈先生而死，應該了無遺憾了。”
　　“嗯。”
　　皇帝只是嗯了壹聲，淡臺袁術知道，其實陛下根本沒有聽清楚自己說什麽。
　　“妳先回去吧。”
　　皇帝擺了擺手：“朕還有很多奏折沒處理，還有很多事要去想，妳回去吧……回去吧，禁軍那邊也有很多事等著妳去處理。”
　　淡臺袁術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可終究只能是輕嘆壹聲，然後躬身退出東暖閣。
　　皇帝似乎是有些茫然的看向他掛在筆架上的朱筆，下意識的拿起來，翻開奏折看，然而壹個字都沒能看進去，啪的壹聲，朱筆掉在桌子上，把桌子染紅了壹小片，皇帝伸手在那抹了壹下，看著自己手指上的鮮紅怔怔出神。
　　片刻之後，皇帝擡起手掐了掐自己的太陽穴，深吸壹口氣，再壹次拿起朱筆。
　　從正午到日暮，皇帝處理完了所有的奏折，看向代放舟：“去告訴珍妃，朕壹會兒到她那吃晚飯。”
　　這大半天的時間代放舟的心就沒能放下來，始終都在那懸著，他如淡臺袁術壹樣清楚留王府裏出來的家臣對於陛下來說意味著什麽，每壹個都是那麽那麽的重要，不管是年紀大壹些的還是年紀小壹些，陛下都是如壹個父親般把他們壹個壹個細心陪養出來，那已經不是壹種尋常的關系，那如同血脈至親。
　　代放舟連忙跑出去安排，皇帝看著桌子上堆起來的那厚厚的奏折，沈默很久，然後起身，站起來的時候竟是搖晃了壹下，他扶著桌子站穩，再次深呼吸。
　　珍妃宮裏。
　　皇帝吃了壹碗粥，吃了壹些小菜，然後看著二皇子入睡，又去看了沈冷的兩個孩子，等到孩子們都睡了之後皇帝走出房間，坐在殿門口的臺階上看著天空發呆，又似乎是在天空中努力的尋找著什麽。
　　珍妃給皇帝披上壹件衣服，已經是深秋，白天正午的時候太陽還有些曬，可是壹早壹晚真的很涼了。
　　皇帝對珍妃笑了笑，然後再次陷入沈默。
　　“不管是皇帝還是貧民百姓，男人都不願意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掉眼淚吧。”
　　珍妃挨著皇帝坐下來：“只把最好的消息告訴家人，卻把最苦的事埋在心裏，不管想做什麽事，哪怕已經做好了八成都不會說，直到全都做成了之後才會告訴自己的女人讓她喜悅，他們擔心的是壹旦做不成提前說出來會讓自己的女人失望，女人總是更容易失望壹些，提前得到好消息但最終什麽都沒有得到，對於女人來說就覺得那是失去。”
　　她看著皇帝：“女人覺得失去了什麽就會難過甚至會吵鬧，應該是少數，大部分女人在知道了以後都會安慰自己的男人，比如……現在的我想對坐在我面前的妳說些什麽。”
　　她握住皇帝的手：“妳的眼睛告訴了我，妳失去了什麽，而且是妳在乎的。”
　　皇帝看向珍妃，本想笑笑，也笑了，可那種不想讓她擔心的笑容，笑容旁邊有淚水路過，假裝著悄無聲息的路過，卻怎麽可能不被她看到。
　　“九歲走了。”
　　皇帝低下頭，看著珍妃的手，珍妃的手裏是他的手。
　　“九歲壹直都是個不壹樣的人，他曾經說過，如果所有從王府裏出來的兄弟都能做到為其他人而死，他不壹定能做到，因為他覺得還是他自己活著比大部分人活著更有用，他的性格不好，所以其他人都覺得他難親近。”
　　皇帝自言自語似地說道：“妳說可笑嗎？他是第壹個證明自己可以為了兄弟去死的人。”
　　皇帝說著那可笑嗎，可那真的可笑嗎？
　　珍妃把手松開，在那麽壹個瞬間皇帝的手都顯得無助起來，可是下壹個瞬間，珍妃已經緊緊的抱住了皇帝，像安慰小孩子壹樣，手在皇帝的後背上輕輕的拍著。
　　她沒說話，她只是這樣抱著他。
　　皇帝長長的吐出壹口氣：“明天沈小松就到長安了，賴成攔住了別人不讓他們告訴朕九歲走了，可沈小松壹定會告訴朕，朕不是說有遠近親疏，他們這些在王府的時候就跟著朕的人，想法和淡臺賴成他們不壹樣，哪怕都是為朕好。”
　　珍妃當然懂。
　　“所以韓喚枝才會發瘋，他故意不向朕稟告他在哪兒，第壹次，韓喚枝不理智。”
　　皇帝擡起頭看向夜空：“九歲最不相信的是人死了會變成星星，朕也不信……可是朕現在想著應該去信吧，就在這滿天星辰之中隨便指壹顆，就說那是九歲，壹定是九歲，最起碼還，還，還有個念想。”
　　與此同時，西蜀道。
　　如韓喚枝這般註重儀容的人也已經好幾天沒有換過衣服，壹個月沒有刮過胡子，他像是完全變了壹個人，比以往更加的沈默寡言，他甚至改變了習慣，不管住在哪兒，不管白天還是晚上，他都不會拉上窗簾。
　　“大人。”
　　聶野從外面快步進來：“納蘭小敵剛剛送來消息，從牧嶼關那邊有人追過來，是守城的官兵，講了壹件很讓人懷疑的事。”
　　他把宋謀遠在牧嶼關買馬的事說了壹遍：“本來那個賣馬的百姓跟守城的士兵說過之後，士兵並沒有在意，這種事真的也算不得什麽稀奇的，他們守著關門，每天遇到的事太多，所以當時沒有深思，後來守城的士兵將這事告訴了牧嶼關校尉安相同，安相同覺得不對勁，又告訴了將軍李多智，李多智隨即派人趕到雲霄城。”
　　聶野看向韓喚枝：“納蘭小敵懷疑，這個人就是沐昭桐身邊的人。”
　　韓喚枝道：“這個人過牧嶼關的時候用的什麽名字？”
　　“牧嶼關的人說，用的名字叫沐客。”
　　韓喚枝仔細思考了壹下，記憶之中並沒有壹個叫這個名字的人。
　　“他前陣子進城了，在咱們進城之前。”
　　聶野道：“剛剛納蘭小敵查到了，然後又暗中派人去查了這個沐客落腳處，查到在雲霄城如意客棧，現在納蘭小敵帶著人就在客棧外圍布控，應該能把人抓住。”
　　韓喚枝起身：“過去看看。”
　　此時已經是深夜，大街上沒有別的行人，韓喚枝的馬車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的聲音都顯得有些刺耳，馬車裏的韓喚枝壹直都閉著眼睛，可卻攥著拳頭，像是忍受著巨大的痛楚，這個模樣的韓喚枝讓聶野覺得陌生，可又覺得無比真實。
　　如意客棧。
　　宋謀遠站在窗口看著外面發呆，他回到雲霄城已經有壹段日子了，先直接去了城外道觀，被無為道人告知閣老已經離開，他又連忙進了雲霄城，可這麽多天過去了卻始終找不到閣老在什麽地方，在他回來之前雲霄城就突然宣布所有老人不可離開城內，他知道閣老暴露了，他沒走，是因為他始終不確定閣老到底是落在官府手裏了還是依然在城中藏著。
　　夜風有些涼，宋謀遠看著遠處思緒混亂。
　　就在這時候他隱隱約約的聽到了馬車車輪的聲音，楞了壹下，然後自嘲的笑了笑。
　　他回屋把壹直放在那的酒喝了，又從屋子裏取了壹根繩子在窗口綁好，留了壹個套，握著這個繩套就站在窗口等著，沒多久就看到壹身黑衣的韓喚枝從外面邁步進來，他是認識韓喚枝的，但韓喚枝不認識他。
　　“韓大人。”
　　宋謀遠朝著韓喚枝擺了擺手，認真的打了招呼，也在表達著妳不用過來了的意思。
　　韓喚枝的腳步挺住，第壹眼就看到了窗口綁著的繩子。
　　“想求死？”
　　他問。
　　“不敢不死。”
　　宋謀遠笑了笑：“沒有人能在韓大人手下撐過去多久，我是個文人，挨不得打，受不得疼，也許壹炷香的時間都不用我就把知道的都招了，想想看，那應該是壹種很狼狽的樣子吧，就如大人妳現在這樣，這可不是我認為的妳應該有的樣子，胡子那麽長，衣服有些皺，看著壹點兒也不韓喚枝，我可不能像妳這樣，死與活，都得體面。”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把繩套套在自己脖子上，從窗口壹躍而出，他的人就掛在窗口，搖搖晃晃。
　　韓喚枝往前疾沖，可人掛在三樓。
　　他連死都在向韓喚枝示威。
　　殺死宋謀遠的不是繩套，哪怕是在三樓掛著韓喚枝也有足夠的能力沖上去把他救下來，他就是想讓韓喚枝再次體驗壹下什麽叫失敗，他套上繩套自己跳出去真的只是示威，也是譏諷，是嘲笑，更是最後的尊嚴。
　　他先服毒，毒已無解。
　　納蘭小敵壹臉的惶恐不安：“卑職應該先拿下他的。”
　　韓喚枝搖了搖頭：“他這麽急著死……沐昭桐應該還在雲霄城。”
　　韓喚枝轉身往外走：“在這客棧周圍三裏之內仔細的查，挨家挨戶的查，就算查不到沐昭桐也能查出來壹些別的什麽，這樣的人不可能無緣無故住在如意客棧，把客棧所有人帶回去查。”
　　遠處傳來幾聲嗩吶響，這麽晚了，自然不會是喜事，也許是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