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98章 人生

　　書院。
　　老院長看了壹眼正在切菜的沈冷，心裏想著應該如何開口，他沈默了壹會兒後說道：“關於小張真人的事……陛下的意思是，委屈她到北征之後，妳應該理解，現在這件事得先放放。”
　　沈冷切菜的手停了壹下，點頭：“我知道。”
　　老院長道：“陛下也有無奈，陛下也非萬能。”
　　沈冷轉身看向老院長笑了笑：“可能，年輕人考慮的終究會少，考慮的少就是所謂的銳意，說的不好聽壹些也就是魯莽，這些道理我都懂……”
　　老院長：“就是控制不住？”
　　沈冷道：“她挺難的。”
　　老院長問：“誰不難？”
　　沈冷轉身繼續切菜：“人都是壹樣的，習慣性的同情自己認為的比自己要弱小壹些的人，而忽略了比自己強大的人其實也不都是如意，我不是在為自己開脫，而是覺得有點無奈。”
　　沈冷還有壹點沒有說出來，也永遠不會說出來，他知道小張真人對自己可能有些超乎尋常的心意，她的身份那麽特殊，不能坦然面對自己的性別，也不能坦然面對自己的感情，難免自己會對她生出壹種想盡力幫幫她的念頭來，可這種念頭真的對嗎？
　　沈冷壹驚。
　　這種他自己認為的幫助，最終會不會變成傷害？
　　看到他楞神，老院長笑了笑：“我的刀不好使？”
　　沈冷緩過神來：“不是，突然有了些感悟。”
　　老院長哼了壹聲：“年輕人哪裏需要那麽多感悟，時時處處去感悟什麽東西那是我們年紀大了的人應該做的事，妳們如果感悟太多做事不楞頭楞腦的了，這個世界是會倒退的，對妳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倔強，強硬，甚至沖動，都不應該強行的去控制。”
　　沈冷搖了搖頭：“院長，年輕人也沒有那麽多的任性可以後悔。”
　　老院長嘆道：“人從斷奶開始，就已經沒有那麽多任性可以後悔了，我只是和妳隨便聊聊，關於小張真人的事北征之後陛下自然會給她支持，到時候不管她做出什麽樣的選擇，哪怕是辭去龍虎山真人稱號也辭去大寧國師的稱號，陛下都尊重。”
　　沈冷嗯了壹聲：“我知道了。”
　　老院長道：“我以為妳會和我據理力爭。”
　　“幾年前可能會。”
　　沈冷把切好的菜端到外屋廚房，老院長起身跟著他走到廚房門口，靠著門站在那：“我見過太多年輕人因為自己能力強而變得越發古怪，有的年輕人覺得自己家靠他養著所以對誰脾氣都不好，有的年輕人以為老人跟不上年輕人的思想而心生厭惡，很多人覺得他是家中生計的維持者，所以家裏人都怕他敬他是應該的。”
　　沈冷笑了笑：“那是還不夠強。”
　　老院長笑著搖頭：“妳年少的時候，應該是那種懂事的讓人心疼的孩子。”
　　“年少時候？”
　　沈冷笑道：“哪裏有時間去想什麽懂事不懂事，孟老板的棍子不會因為我懂事就不落下來，孟長安來長安書院後孟老板的脾氣更古怪，那時候我學會的不是懂事，而是生存技巧，院長看我現在像個懂事的年輕人，也許那只是我性格裏的壹面。”
　　他也想不懂事的肆意。
　　院長嘆了口氣。
　　沈冷道：“院長大人是在心疼我？”
　　老院長道：“少放醋，少放鹽，年紀大了口味淡。”
　　沈冷：“……”
　　他看著沈冷炒菜那麽熟練：“妳從什麽時候開始會做飯的。”
　　“從有在乎的人開始。”
　　沈冷道：“剛才院長說，壹個年輕人能力大了起來就會心態變了，覺得家裏人都應該以他為中心，他可以隨便發脾氣，覺得家裏人怕自己是壹種成就感，也許他們會後悔的……真的有了在乎的人，就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在乎的人過的好壹些，沒辦法創造財富就讓在乎的人生活上過得舒服，有辦法創造財富就讓在乎的人享受生活，家裏只有青菜，就把青菜做的好吃壹些，也是努力。”
　　老院長看著面前這個年輕人，不得不陷入沈思。
　　以往和沈冷聊天更多不是生活層面，更不是生活態度層面，以往聊天是為官，是朝堂，是軍務，是國家，第壹次和沈冷這樣的交流，就好像爺爺第壹次也已經成家立業的孫子聊聊生活瑣事，聊聊人生態度，感覺很奇怪，卻並不難受。
　　“炒菜也壹樣啊。”
　　沈冷笑著說道：“放多少佐料會讓菜的滋味達到最高限度的美味，在於人自己把握，也可以用來形容對別人的態度，妳如果放的少了，別人說妳冷冷淡淡，妳如果放的太多了，別人會覺得妳過度熱情甚至虛偽，太清淡的沒人喜歡吃也就變得疏遠沒人理會，放的太多也壹樣，道理我能說出來壹大堆，然而我自己也做不好，所以我就在找壹條自己能掌握這個度的路……也簡單，只要不愧良心。”
　　老院長嘆道：“談何容易。”
　　沈冷道：“院長，年輕人沒有那麽不堪，也要體會壹下他們的壓力。”
　　老院長道：“也對，世界不壹樣了。”
　　沈冷把炒好的第壹盤菜遞給老院長，老院長接過來端著送到客廳去，壹老壹少就這樣，壹邊聊著壹邊做飯，年輕人炒好了菜老人就端走，然後回來繼續聊，所以時間都顯得過的很快。
　　客廳的桌子上放了六七盤菜，沈冷洗了手拿了酒給老院長倒了壹杯：“我來的時候特意給妳買了些小的酒杯，壹杯兩錢的量，喝五杯酒是壹兩，如果用壹兩的酒杯妳會覺得自己虧了，用小酒杯喝五杯還有點成就感，最起碼顯得多。”
　　老院長白了他壹眼：“這算不算欺騙？”
　　沈冷笑了笑：“最主要的是，如果用壹兩的酒杯，我給妳倒不滿妳都不滿意，而用小杯，每次都不滿，妳還能少喝點。”
　　老院長嘆道：“人心不古。”
　　沈冷嘿嘿笑，在老院長對面坐下來，也用小杯：“我陪妳。”
　　老院長喝了壹杯酒，想了想不對勁，這麽喝的話五口就喝完了今天的量，於是壹臉的後悔。
　　“今天可以喝二兩酒。”
　　沈冷笑著說道。
　　老院長頓時開心起來，那樣子就好像壹個小孩子剛剛得到了心儀已久的玩具，臉上笑的連皺紋都舒展開不少，他吃了壹口菜後說道：“為什麽同樣的材料，妳做出來的味道和別人做出來的不壹樣。”
　　“我想的多。”
　　沈冷道：“想著用多少東西適合院長的口味，給壹個人做飯就考慮壹個人的口味，給兩個人做飯就考慮兩個人的，給三個人以上的人做飯，就保證每壹個人都有壹個菜是他們喜歡的。”
　　老院長壹怔，這孩子……從小就要去如此細心的感受別人的感受，多苦？
　　“辛苦妳了。”
　　老院長端起酒杯：“敬妳壹杯。”
　　沈冷連忙端起酒杯：“謝院長大人。”
　　兩個人將小杯子裏的酒壹飲而盡，對視壹眼，然後都笑起來。
　　外面不知不覺間起了風，似乎雲層也變得越來越厚，沈冷起身去把窗子關上，又把火爐往老院長這邊搬了搬，他做的每壹件事都讓老院長對自己剛才想到的那些事體會越發深刻，沈冷這樣的孩子時時處處都在乎自己身邊的人，真的很累。
　　“如果我不今天不找妳來，妳會繼續去勸小張真人以自由自主的心態面對世人嗎？”
　　“不會。”
　　沈冷笑了笑，心裏想的話沒說出來，他不會再去想，應該是害怕自己如果表現的對小張真人過分的好，她會誤會，那樣對她不好。
　　老院長沈默了好壹會兒後說道：“冷子，如果……如果有壹天妳知道了自己親生父母還在世，妳會以壹種什麽樣的態度去面對他們？”
　　沈冷壹怔。
　　他也沈默了好壹會兒，然後笑著搖頭：“不知道……不過應該不會抱頭痛哭吧。”
　　老院長再次無言。
　　他把第三杯酒喝下去，看著桌子上的菜自言自語似地說道：“世上啊，總是會有太多事不完美，因為人都不完美，所以怎麽可能做出來的事就那麽完美？妳在恨他們當年把妳丟棄險些死了，可也許這麽多年來他們始終都在尋找只是沒有找到。”
　　“我不恨。”
　　沈冷擡起頭看向老院長：“那是我小時候的想法。”
　　“現在呢？”
　　老院長追問了壹句。
　　“現在……大概是沒感覺了。”
　　沈冷喝了壹杯酒：“壹開始是恨，尤其是看著孟長安小時候那麽被他爹娘疼愛的時候，我就恨我爹娘為什麽丟了我，後來跟著沈先生學習，沈先生說要多記得恩少記得恨，我就仔細想了想，如果他們真的不想要我，應該可以把我殺了吧，丟了我而不是殺了我，也許那是在最艱難的情況下唯壹的給我壹條生路的選擇，聽天由命比被殺要好壹些。”
　　老院長幾乎脫口而出真的就是妳想的那樣，他們也是不得已，那時候珍妃已經瘋了壹樣的找妳，陛下身邊無人可用而正是北疆黑武大舉入侵，即便是那種情況下陛下依然還在盡力尋找從不放棄……可這些話老院長說不出來，他沒有資格替沈冷去原諒任何人，哪怕那是珍妃哪怕那是陛下。
　　當初沈先生深知，如果再帶著他必死無疑，恰如沈冷說的，那是在最艱難的情況下唯壹給他的壹條生路。
　　人生如果沒有那麽多的無奈，還是人生嗎？
　　“喝酒！”
　　老院長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