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復仇（七）

　　大多數人意識不到他們生活的世界其實殘酷無比，少部分意識到這壹點的人卻選擇了閉口不談。談論真相有時是壹種殘忍的刑罰，不僅是對聆聽者，也是對談論者的。
　　但是，真相之所以那麽令人著迷，自然有其原因。不僅僅是在這件事上這樣，另外許多其他事上同樣也是這樣。
　　康拉德·科茲擡起右手，修長而蒼白的手臂不像是他的其他兄弟們那樣強壯或勻稱。
　　他很瘦，甚至到了有些病態的地步，但這並不能掩蓋他作為基因原體的超凡本質——所以，我們大可以這麽說。
　　他是美的。
　　所以，惡魔因為他的動作而興奮的喘息了起來。
　　它那褻瀆的身體因為主人的情緒而隨之壹同變得激動，肌肉隆起，速度短暫地超脫了物質界允許的層次，圓盤刃像是真正意義上的閃電壹般朝著康拉德·科茲砍來。
　　在這個致命的瞬間，夜之主卻只是漫不經心地看著它，蔑視的眼神反倒令惡魔更加快樂了。
　　短刀與圓盤刃互相碰撞，在短短的十幾秒內制造出了壹場打擊樂的狂潮。惡魔尖嘯著吐出毒液，試圖以此來傷到他。但黑暗們不允許，它們再壹次阻擋了它的攻擊，並給予了還擊。
　　無處不在的黑暗化作噬人的惡獸將它吞噬，在數秒鐘後吐出了壹具異形的白骨，其上血絲纏繞，四只手臂顫抖不休，顱骨的下巴壹張壹合，訴說著無人能夠聽見的愛意。
　　短短幾秒過後，黑暗中再度走出了壹個嶄新的它。
　　身體光滑如初，淡粉色的皮膚閃爍著誘惑的光，可那雙眼睛中的愛意卻壹如既往。
　　康拉德·科茲轉過頭，漠然地凝視著這個怪物中的怪物，漆黑的雙眸仔細地觀察著它，但不是出自壹個男人的視角，而是出自壹個解剖學家的視角。他正在挑選壹個值得下手的角度。
　　“我同樣也喜歡這種極端的風格，吾愛……”
　　惡魔微笑著舉起手中的圓盤刃，在自己身上制造出了壹場駭人的刀刃風暴。皮開肉綻，鮮血湧出，它舒適地嘆息了壹聲，仿佛為生命的流逝而感到極端的快感。
　　科茲並不回答它的話，或是做出任何反應。他的眼睛裏沒有多余的情感，只有純粹而赤裸的殺意——甚至就連憎恨都沒有，他不恨這個怪物。它不配。
　　“您已經殺了我三百壹十四次了，吾愛，您還沒有感到滿足嗎？沒關系，欲望的增長是無止境的，我理解這點。沒有任何生物能完全超脫於欲望，欲望是靈魂的本質，是愛的根源，是任何情緒與行為背後的答案……”
　　惡魔輕柔地笑了起來，嗓音悅耳，宛如壹名歌唱家。它舒展身體，傷口在頃刻間愈合。腰肢扭動之間，仿佛正在進行壹場舞蹈的序幕。
　　“您對我也有欲望……何不承認這壹點？”
　　“除了殺死妳以外，我對妳別無所求。”
　　“這就對了！”惡魔贊許而高昂地說。“您想殺了我——因為這會讓您感到快樂，不是嗎？快承認吧，承認吧！您是——愛我的！”
　　夜之主輕蔑的壹笑，惡魔臉上閃過壹絲惱怒，但很快便被更深層次湧上來的愛意與快樂遮蔽了。它感到了短暫地滿足，最高的輕蔑乃是沈默，乃是漠視。它感到了，這令它感到了些許快樂。
　　它的神明暫時還允許它重復地享有它們，而非只能享用壹次。其背後的原因呢？
　　“您為何如此虛偽呢？”它不解地問，淚眼婆娑，美麗而褻瀆的臉上被悲哀充斥了。
　　平心而論，它同樣也很美。
　　它的臉擁有男人的剛直和女人的柔美，擁有英氣與嫵媚，擁有它所需的壹切品質。但問題就出在這裏，它太美了——所以令人覺得不適。超越理性所能承受的美麗只會化作世間最極致的醜陋。
　　眼淚流下，它哭泣著說：“您為何要這樣？”
　　“我恨不得以死來換取答案！愛人無法相愛，無法誠摯地面對對方，這難道不是世界最為殘酷之刑罰？究竟是何人令我們遭逢如此可怖的命運啊——！”
　　康拉德·科茲平靜地壹笑：“那個人不就是妳自己麽？”
　　他的話讓它怔住了。它迷茫地擡起手，凝望著它們，看向那些深刻的掌紋。它活動手指，感受著肌肉的運作和其內經脈的動靜，壹抹真實的恐懼出現在了它的臉上。
　　“不——！”它尖叫起來。
　　這個生物站在原地，完美的身姿開始不平穩的變化，開始崩塌。皮膚掉下，血肉溶解，骨骼碎裂，它化作壹縷飛灰消失了。這壹次，它沒有再從四周的黑暗中突然地出現。
　　但是，壹個聲音卻取而代之，短暫地超越了至高天予以的限制，抵達了康拉德·科茲耳邊，滿懷愛意。
　　“妳居然發現了？”祂驚奇地問。
　　夜之主平靜地向前走去，沒有被祂的聲音魅惑住，也沒有任何動搖：“我有什麽理由不發現嗎？凡黑暗所至，皆為我之疆土。”
　　“有趣……妳和從前大不相同了，康拉德·科茲。”
　　祂笑了起來，聲音穿透現實的帷幕，令巖壁震蕩。其上的鮮血狂躁地舞動了起來，波紋點點，滴落下來，形成壹汪血池。壹雙眼睛就從那血池裏浮現，開始直視起康拉德·科茲的臉。
　　“我本以為這種小小的扮演遊戲能令我放松些許，為此我甚至不惜假意和祂們合作。但妳卻提前讓這場戲劇落幕了，真令我感到不快。”
　　祂遺憾地眨了眨眼睛：“然而，更令我不快的是，我最想要的那顆寶石卻還停留在軌道之上，向著那個臭的要命的綠胖子發泄他的怒火……他為何不直接將怒火宣泄在我的身上呢？”
　　夜之主停下腳步，冷淡地望著這雙邪神之眸：“妳是來聊天的嗎？”
　　“當然不是！”祂哈哈大笑起來。“我是來兼職當個情報商人的——噓，先不要忙著拒絕。我不是那死去的藍鳥，我不會像祂壹樣滿口謊言。如何，妳想聽嗎？”
　　康拉德·科茲必須承認，他還從未想現在這樣感到壹種想要發笑的沖動。
　　色孽說的是真的，他能感覺到。黑暗沒有預警，它們仍然警惕，但沒有發出危險的訊號。四周的靈能也沒有變化，至高天的力量不再壓迫這裏了。
　　色孽沒有動用祂的力量來潛移默化地改變這場談話，祂真的就只是作為壹個商人出現在此地。
　　情報商人……
　　“妳都有什麽情報？”
　　“有很多，而且都是妳們想知道的。”祂曖昧地眨了眨眼。“但是——我現在是個商人，所以，我也是需要報酬的……妳明白嗎？”
　　康拉德·科茲扭頭就走。
　　開什麽玩笑，他已經吃過這方面的虧了，難不成要再上壹次當？
　　而色孽卻在他身後急急忙忙地叫住了他，聲音簡直就是在尖叫：“等等！等壹等！報酬很簡單，我只想要法師的壹些信息！比如他的具體身高之類的東西！”
　　他停住腳步，皺起眉頭，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聽力是否出了問題……搞什麽鬼？祂剛剛說了什麽？我聽錯了還是我又瘋了？
　　康拉德·科茲甚至可以去對科爾烏斯·科拉克斯發誓，真心實意地那種發誓——他現在真的開始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了。
　　他轉過頭來：“……妳剛才說什麽？”
　　“我知道妳當然不會壹時半會就相信我，前車之鑒嘛。但我很有誠意的，妳看，我不僅沒參與進那個壹直坐在椅子上的死瘸子的計劃，還特地來到這裏和妳做壹場公平的交易！”
　　祂急急忙忙地說：“如果妳還不信，我可以給出壹個免費的情報，怎麽樣？”
　　“……說。”
　　“死瘸子和另壹只藍鳥搭上了邊——我不知道它是個什麽東西，但它真的和那只死的差不了多少。綠胖子不想參與進來，祂怕自己的花園又被燒壹次，所以想請我的寶石過去談壹談，以表達祂的誠意……祂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模樣！”
　　祂憤恨地怒罵了壹句：“居然搶了我和寶石說話的機會……臭的要死還整天搗鼓祂那個破鍋……還好他沒答應！怎麽樣，這個情報有價值嗎？”
　　康拉德·科茲緩緩地點了點頭。
　　“有價值。”他說。
　　鮮血帷幕中的那雙眼睛笑得瞇了起來，祂滿懷期待地說：“那麽，妳還想知道什麽呢？但我得提醒妳，這次的問題就需要報酬了……我要他的具體身高！”
　　科茲深深地吸了壹口氣，用莫大的理智忍耐著這種莫名其妙的荒誕與隱藏在其背後的恐怖。他問：“妳為什麽會需要這個？”
　　“這個嘛……”祂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我可以不說嗎？”
　　康拉德·科茲的臉猛地抽動了壹下，曾在諾斯特拉莫見識過的那些黑暗面所帶來的知識，再加上色孽的本質，他很快就理解了色孽到底想做什麽。
　　不能和祂做這個交易，他立刻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無論祂表現得有多麽友好，祂的本質是不會變的。無數曾自以為能和混沌做交易並全身而退之人的慘劇劃過眼前，其中最慘的那個在壹把要命的椅子上坐了壹萬年。
　　他不會成為他們的後繼者。
　　夜之主擡起手，黑暗湧起。
　　“嘿！妳怎麽——”色孽尖叫起來，但鮮血的帷幕在下壹秒就被黑暗吞噬了，並被它們徹底撕碎。
　　康拉德·科茲站在原地，沈默了片刻，從衣兜裏掏出了壹個便攜式的通訊裝置，然後將其啟動了。
　　“我有事情……要匯報給船長。”他說。
　　……
　　2273下士困惑地看著那些停止活動的屍體，不解地看著它們逐漸變形，並在壹陣粉紫色的煙霧中化作了風化的骸骨。內置紋陣瘋狂的提示，壹條又壹條的數據從目鏡右上角跳出，像是水幕壹般劃過。
　　發生了什麽？
　　他不理解，於是他再壹次擡起手，開始嘗試在通訊頻道內聯系政委。這壹次，他成功了。
　　“下士！妳們剛剛失去了聯系，發生了什麽？”
　　“我們……”2273沈默了壹會。“我無法向您解釋具體情況，因為我也同樣無法理解。”
　　“妳的精神狀況是否正常？”
　　下士看了壹眼目鏡左邊顯示出來的身體坐標，他的理智還呈現出綠色狀態，靈能影響那壹欄也沒有亮起。目前來說，他的身體仍然受自己的意誌主導。
　　“正常。”
　　“將數據發送過來以證明此事。”
　　下士依言照做——天鷹內置的功能十分完善，每件裝甲的內置紋陣都是獨立運作的，就算有壹人不幸被混沌突破了保護法陣，被汙染，在數據交換的過程中也會被立刻發現。
　　兩分鐘後，政委的聲音再次響起。
　　“妳的部隊是否有人員傷亡？”
　　“五人受傷，沒有陣亡。”
　　政委的聲音聽上去顯然是松了口氣：“很好，保持陣型，下士，我們已經占領了兵工廠。祂的天使正在軌道之上準備降落，堅守妳們的陣地，我們將派遣另壹批部隊下來和妳們壹同探索整個地底。”
　　“明白。”
　　通訊掛斷，下士默不作聲地做了個手勢，示意開始繼續任務了。
　　不知疲倦，永不後退，決不動搖。
　　克裏格人像是黑暗中的幽靈壹般回到了自己的壕溝內，他們將屍體拖拽到壹起，集中焚毀。他們開始建立簡陋的防禦工事，並在陣地外圍布下層層陷阱，這壹切都刻在他們的本能中，無需任何人來發布這方面的命令。
　　那場背叛永遠的改變了壹些事，不只是他們母星的環境，還有所有克裏格人本身。
　　名字與姓氏開始變得不再重要，因為這樣不夠高效。他們開始用編號互相稱呼彼此，開始變得毫無人性可言，甚至讓其他的星界軍都開始將他們視作某種機器。
　　他們是行走的犧牲品，是可以被替代的克隆人。自他們回歸帝國開始，那些流傳的恐怖傳說中就多出了克裏格人的身影。但他們並不在乎，壹切的非議與異樣的眼神都不能阻止他們去完成那些困難的任務。
　　犧牲品……又如何？
　　贖罪而已，僅此而已。
　　壹雙眼睛在黑暗中凝視著這群沒有感情的士兵，良久，康拉德·科茲輕輕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