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比爛

　　到八月底、九月初的時候，戰爭的陰雲已經完全籠罩在了洛陽上空。
　　九月初六，幢主糜晃再度來到軍營——這次不走了，戰爭在即，名義上的最高指揮官不可能不到場。
　　隨他壹起來的還有位名叫裴十六的王府仆役，聽名字就知道是裴妃隨嫁的媵臣，三十來歲的年紀，面容嚴肅，神色謙恭。
　　糜晃借口巡視軍營，先壹步離開了。
　　裴十六行禮，道：“邵督伯。”
　　“裴典計。”邵勛回禮。
　　“長話短說。”裴十六低聲道：“兩日後，司空、王妃要入內城暫避，由上軍將軍何倫率部護送。糜督護以及王秉將軍所部千五百人，短期內無法入城。王妃關心督伯，著我送來壹句話——”
　　“賊軍兇悍，多亡命之徒，王師士氣低落，前鋒數戰不利。”
　　“城內糧草只夠支用半年，長期相持下去，必敗無疑。”
　　“萬事不要逞強，更不要強自出頭，靜待局勢出現轉機。”
　　邵勛默默等待了壹會，確認他說完了之後，又行壹禮：“多謝王妃愛護。”
　　裴十六點了點頭，飄然離去。
　　邵勛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這才慢慢直起身來，左手輕撫弓梢，右手握於刀柄之上。
　　消息不暢通啊。
　　作為下級軍官，很難得窺戰場全貌。
　　這就像是數萬人陣列野戰之時，軍陣排出去幾裏地，左不聞右，右不聞左，前不知後，後不知前。
　　有的方陣已經與敵人廝殺了，有的方陣士兵們還席地而坐，吃食水恢復體力。
　　前陣已經被擊潰了，後陣還在興高采烈地往前挺進，沒收到絲毫消息。
　　試想壹下，作為寬闊戰場上的壹個小卒，妳又怎麽可能知道發生了什麽？還不是只能尊奉旗號金鼓行事？
　　大旗壹倒、謠言壹出，如果士氣不高，我管妳什麽，直接撒丫子跑路，“敗了敗了”不知道嗎？
　　如今邵勛就面臨著這麽壹個情況，消息閉塞，不知道戰場進展，只能自己觀察，或通過真假難辨的消息，結合大概歷史進程猜測。
　　也只能猜個大概，細節是很難知道的，但有時候怕的就是細節。因為妳的身板太弱，即便大方向不改，歷史大潮的壹個微小波動，都可能讓妳翻船。
　　難頂。
　　好在糜晃很快回來了。
　　“裴十六走了？”他問道。
　　“走了。”
　　“那好，現在我來說，能說的都說，不能說的妳也別問。”糜晃嘆了口氣，道：“放心，妳我如今算是同舟共濟，我還得靠妳的本事活命呢，不至於坑妳。”
　　“先說第壹件。”糜晃理了理思緒，道：“關中兵馬來得很快，其先鋒壹部已在宜陽與王師交戰。王師步騎萬余，由皇甫商統帥，軍報上說‘互有勝負’，但明眼人都知道，怕是吃了不小的虧。”
　　“西兵統帥是張方，有眾七萬，目前應到了兩萬余人。”說到這裏，他看了壹眼邵勛，道：“這個張方，出身寒微已極，乃河間國人，有勇力、有才能，升官極速。去歲討司馬冏，他就來了，與李含共將兩萬軍士。這次能統領七萬大軍，足見其人甚得河間王信任。”
　　邵勛聽了心中壹動。
　　河間王就是司馬颙，坐鎮長安，壹直窺視洛陽寶器。
　　張方沒有門第，居然能統率七萬大軍，壹方面足見其才能，另外壹方面也可以看出如果機緣巧合，普通人也是可以走上高位的，雖然這種例子極少極少。
　　他的人生，好像有點勵誌啊。
　　“張方驍勇難敵，但為人殘暴，也不喜歡約束軍紀。兵進弘農郡後，大肆擄掠，甚至有殺人充作軍糧之舉，妳——不要學。”糜晃繼續說道：“皇甫商這會應在宜陽，壹旦潰敗，張方就能直撲洛陽。西兵，其實離得很近了。”
　　“大都督為何不增援皇甫參軍？”邵勛問道：“萬把人有點少。西兵又不是泥捏的，難道真要把人放到洛陽來打？”
　　糜晃沈吟了壹會，道：“據我所知，大都督執行的是‘西守東攻’之方略，即以偏師禦西兵，以主力戰鄴師。”
　　“值此之時，不該集中精兵強將，先擊破關中之軍，再攜大勝之勢，與河北大軍決戰麽？”邵勛不解道。
　　關中軍隊只有七萬人，鄴城方面則有二十多萬。
　　如果他來指揮，則會調集主力，先打垮七萬關中兵，再以得勝之師的高昂士氣，迎戰鄴城大軍。而且，關中兵來得快，河北兵來得慢，中間正好有壹個時間差。
　　怎麽這司馬乂打仗，像下棋壹樣？西軍兵少，我就少派點軍隊防禦，鄴師兵多，我就多派軍隊阻截。他到底打沒打過仗？他的幕府決策機構之中，難道都是士族，沒壹個軍將？
　　“妳這樣太冒險了吧……”糜晃有些驚訝。
　　“本就處於劣勢，如果再不把握戰機，只是等死罷了。”說完，邵勛緩了緩口氣，道：“不過，或許有我等難以了解的內情。”
　　糜晃點了點頭，繼續說道：“鄴師主帥是陸機。”
　　說完，又介紹了壹下此人。
　　東吳丞相陸遜之孫、大司馬陸抗之子。少有奇才，文章冠世，曾在司馬倫府上為參軍，後為成都王司馬穎賞識，充任平原內史。
　　陸機其實沒有任何統領大軍的經驗，軍旅生涯也可忽略不計，但這會卻壹躍成為二十多萬大軍的統帥。
　　甚至於，鄴城內部都有人不服，北中郎將王粹（晉滅吳主將王濬之孫）就是其中之壹。
　　白沙督孫惠（東吳宗室、豫章太守孫賁曾孫）與陸機同屬吳人，知道他能力有限，勸其放棄主帥之職，但被拒絕了。
　　邵勛聽完只覺震撼……
　　從來沒有征戰經驗的人，壹來就上強度，領二十多萬大軍，這麽兒戲的嗎？
　　就因為他是世家大族出身？
　　說真的，還不如司馬颙安排的張方呢。人家雖然殘暴，到底是從軍隊下層壹步步爬上去的，雖然他沾了河間國人這個身份的光。
　　陸機有啥？撐死了指揮過家裏的部曲吧？
　　“鄴師尚在大河以北，可能還要半個月才能渡河南下。”糜晃說道：“所以，咱們若要廝殺，第壹批遇上的多半是張方的人。”
　　“半個月，唉。”邵勛有些恨鐵不成鋼，這個時間差完全可以利用。
　　“別多想了。”糜晃看他的樣子，笑了：“實話實說，我不會打仗，不知道妳說的方略對不對。但大都督既然如此部署，軍令便不可違。只要司空支持大都督壹天，咱們就得聽令。”
　　這話壹說，邵勛不由地看了他壹眼。
　　糜晃哈哈壹笑，道：“妳是聰明人，當知我意。”
　　邵勛苦笑了下，道：“這仗，莫名其妙。”
　　他費盡心機囤積物資、勘察地形、制定針對性戰術，忙得屁滾尿流，合著有些人並不打算真打啊。
　　得，還是聽裴妃的好。
　　“不要強自出頭”、“靜待轉機”，話裏有話，說得很清楚了——不過，若有人犯到他手上，且機會合適，他也不會放過就是了。
　　“誰說不是呢。”糜晃無奈道：“不過，邵郎君做事有模有樣，有妳在，我安心許多。老實說，司空府上不少參軍高談闊論，頭頭是道，以前還不覺得有什麽，現在看來狗屁不通。他們中有些人，甚至沒在營中住過壹天，偏偏被奉為座上賓，參謀軍事，這是要害死人啊。”
　　沒在軍營住過壹天的人卻能成為軍事決策機構的關鍵人物，甚至是軍隊統帥，這能怪誰？
　　好像誰也怪不到，制度就是這樣。
　　真要怪，就怪九品中正制吧，真的太離譜，太不專業了。
　　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打來打去，都他媽是比爛。
　　“還有最後壹件事。”糜晃正色道：“這幾日，天子、大都督和滿朝公卿在巡視各地駐軍，可能會經過此處。不要懈怠，把軍容整飭壹番，別讓人看低了。”
　　“諾。”邵勛應道。
　　說是天子，其實就是大都督司馬乂巡視各處罷了。只不過他想借著天子的名頭，激勵士氣，堅定諸軍守禦的決心而已。
　　在這件事中，天子只是個工具人。
　　說曹操，曹操到。
　　九月初十，開陽門大街上儀仗如雲，旌旗遮天蔽日。
　　天子司馬衷、皇後羊獻容、大都督司馬乂及文武百官，在侍衛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南下巡視。
　　醜時初刻，過國子學，行至辟雍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