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孤獨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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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征辟雨後乍晴,霞滿西天。伊水北岸零零散散立著幾個人,似乎在欣賞夕陽。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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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百六十九章 乖巧

晉末長劍 by 孤獨麥客

2025-1-8 21:04

  銀槍右營在鹽池畔立正站定之後,齊聲大吼三聲:“殺!殺!殺!”
  聲震四野,殺氣沖天。
  鮮卑這邊人人驚疑,不少貴人下意識將手撫向腰間,不過很快又松了開來。
  右營就位後,中營六千甲士又排成五列縱隊,小步快跑。
  他們更誇張,直接站到了代國三千侍衛親軍的對面,雙方大陣之間僅隔十余步,擡腳便至,隨時可以廝殺。
  曠野之中,仍有大隊軍士在行軍,那是劉野那搖來的上萬羯騎。
  他們分成數股,在遠處兜著圈子,濺起大股煙塵。
  部大們更加不自在了,跟隨他們而來的親隨壯士下意識看了看駐馬的地方,似是在思考壹旦撕破臉,如何將本部大人帶出去,逃回部落。
  王氏臉上沒什麽表情,似乎這壹切都和她無關似的。
  片刻之後,遠處又馳來了大隊騎士,足有兩千之眾。
  人人銀盔閃耀,威風凜凜。
  他們沖到鹽池之畔後,立刻下馬,取出圓盾、佩刀,將跟隨鮮卑部大們而來的親隨向外推,壹點不客氣。
  鮮卑眾大嘩,對邵氏親兵怒目而視。
  親兵壓根不慣著他們,繼續推搡。
  親隨們紛紛把目光投向各自的貴人。沒有得到命令,他們是不敢出手的,只可惜貴人們沒能給出任何回應。
  遠處的羯騎稍稍靠近了壹些,虎視眈眈。
  親隨們氣勢被懾,僵持片刻之後,半推半就往後退了數十步。
  壹套絲滑小連招後,不知不覺間,場中的氣氛為之壹變,似乎和壹開始有點不壹樣了。
  邵勛站在遠處看著,見壹切妥當之後,才在親軍督黃正等人的陪伴下,來到了鹽池畔。
  他身著金甲,步履沈穩有力,神態悠然自得,穿行於千軍萬馬中時,仿如閑庭信步。
  他很快停了下來,掃視壹圈,問道:“既見孤,為何不拜?”
  問這話時,倒背著雙手,聲音不大不小,仿佛在問“妳吃了嗎”這種事情,壹切都顯得很自然。
  王氏定定地看了這個男人許久,忽地面現微笑,扭頭說了壹句什麽。
  貴人們妳看我我看妳,心中哀嘆,齊齊拜倒於地,口呼道:“拜見大晉梁王。”
  邵勛也不讓他們起身,軍靴在草地上走來走去,忽地停在壹人面前,問道:“步六孤氏?”
  此人年約五旬,聽到問話,立刻擡起頭來,擠出幾絲笑容,道:“正是。”
  邵勛負手而立,道:“數年前,郁律南下攻我,有個步六孤氏的豎子口無遮攔,被我拔了舌頭。”
  此言壹出,老者面色微變,其他聽得懂晉語的人臉上也不太好看。
  “此番大戰,單於都護府向妳部征集牛羊馬匹,似乎被拒了?”邵勛又道。
  老者聞言有些慌張,下意識看向王氏。
  王氏微微蹙眉,沒想到男人壹來就問如此刁鉆的問題,讓她之前準備好的許多想法全部作廢了。
  “大王……”王氏斟酌著語句,正想為步六孤氏分說幾句時,卻被邵勛打斷了。
  “依制,此與叛亂無異,該如何處置?”他直截了當地問道。
  王氏沈默。
  步六孤眼神閃爍不定。
  銀槍右營的軍士頂盔摜甲,虎視眈眈。
  銀槍中營將士則死死盯著對面的代國侍衛親軍。
  代人看了看人家的器械,看了看人家的士氣,看了看人家的殺氣,再看看自己,頓時有些氣餒。
  “大王,不若罰些人丁、牛羊。”王氏終於反應了過來,只見她走到邵勛身邊,仰起臉,用略帶些嗔意和羞意的語氣說道:“此番大戰,步六孤派了三千精騎,與段文鴦將軍壹起防備乞伏袁池的賊人,還是有功的。罪,固然難逃,卻可念其初犯,從輕發落。”
  說到最後,看了眼步六孤,道:“就罰他壹千帳人丁、三千匹馬、兩萬頭牛、十萬只羊,如何?”
  邵勛沈吟許久。
  跪在地上的部落貴人們以目示意,氣氛有些緊張。
  王氏篤定地看著邵勛,仿佛知道他會做出什麽選擇壹樣。
  果然,邵勛很快便道:“也罷,小懲大誡,以後記得這遭便是。”
  步六孤有些不甘心,左右看了看,見沒人為他求情,心中大恨,卻不得不低頭,道:“遵命。”
  “若陽奉陰違,回去後便反悔,那便不是現在這點懲罰了。”邵勛說道。
  說罷,他又來到另壹人面前,靜靜看著他。
  此人心下壹個咯噔。
  “大莫幹氏(壹作大莫於氏)的人,不應在太羅水麽?這麽遠也跑過來,忠心可嘉啊。”邵勛冷笑道。
  大莫幹見邵勛皮笑肉不笑的,頓時有些緊張,訥訥道:“翳槐無道,自當棄他而去。”
  “可我怎麽聽聞丘敦氏倉皇渡河之際,妳部為其搜羅船只、提供牛羊了?”邵勛問道:“計有壹萬壹千人渡河西逃,妳幫了不少忙吧?”
  大莫幹下意識想要起身,不過很快被邵氏親兵按住了。
  “大王莫要聽信謠言,此必是有人中傷。”他叫起了屈。
  “此為王夫人告予我知。”邵勛說道。
  大莫幹下意識看向王氏。
  王氏低頭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大莫幹絕望了,又看向邵勛,道:“大王,勝負未分之前,我仍是翳槐之臣,幫他何錯之有?今已知錯,痛改前非,大王何必窮追猛打?若壹壹追究,此間諸人又有幾個沒幫過翳槐?甚至還為他出兵廝殺過呢。”
  此言壹出,眾皆驚怒。
  邵勛大笑,道:“還胡亂攀咬,妳欲陷諸君於不義乎?”
  大莫幹臉色陰晴不定,不知道該繼續求饒,還是幹脆煽動其他人壹起反。
  邵勛看著他,又道:“放心,我不殺妳。但妳部落中那些助紂為虐之輩,這會應該已經被料理了。”
  大莫幹聞言失色。
  “我已調岢嵐勁兵及義從精騎至太羅水。”邵勛拍了拍他的臉,舉步離開。
  隨後看向眾人。
  眾生相各有不同。
  有人低頭垂視地面。
  有人直接和他對視,毫不退讓。
  有人平視前方,無悲無喜。
  “打了三年仗,日子可還過得下去?”邵勛突然問道。
  眾人有些不解。
  那當然損失很大啊!這還用問?
  別的不談,牧場是被踩得壹塌糊塗,今年牧草肯定不夠繁盛,如何過冬是個問題。
  說不得要宰殺壹部分牲畜,而連年戰爭之下,牲畜本來就不是很多了,明年的日子會更困難。
  “大王要撥出軍糧賑濟爾等,還不快謝恩。”王氏上前,大聲說道。
  眾人恍然大悟,看在糧食的面上,更看在陣列於側的銀槍甲士面上,陸陸續續拜道:“謝大王賞賜。”
  邵勛饒有興致地看了王氏壹眼。
  王氏轉過了頭去,似乎在表示不滿。而她的目光無意間與不遠處的劉野那對視在了壹起。
  不知道什麽時候,此女竟然離開了會場。
  此時正騎著壹匹馬,臂上挽著弓,身後跟著大群羯騎,逡巡不定。
  王氏仔細打量了她壹下,果有幾分姿色,就是對她的敵意有些大,幾乎不加掩飾了。
  她暗暗嘆了口氣。
  ******
  穹廬之中,邵勛解下金甲,置於壹邊,然後安坐在氈毯上。
  王氏遣散了帳中侍女,然後板著臉,坐到邵勛懷裏,委屈道:“妳何必在人前下我面子?大莫幹這種首鼠兩端之輩,我早晚要料理。”
  “別來這套。”邵勛冷冷看了她壹眼,道:“直接點,我不想和妳兜圈子。出兵至今,只俘得兵士四千余,丁口婦孺三萬,委實不太夠。”
  王氏壹窒,看向邵勛,見他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便收起了臉上的偽裝。
  只見她沈默了壹會,輕聲說道:“前年北伐,前後被妳弄走了六七萬人,平城為之壹空,還不夠麽?”
  “數年大戰下來,諸部死傷無數。有些部落見打來打去沒個頭,幹脆遷徙遠離。”
  “漠北諸高車部落,往年還時不時進貢,從去年開始,貢賦斷絕,顯然已不把拓跋氏放在眼裏了。”
  “便是如今攻取了盛樂,國中亦不足五十萬人,比起當年鼎盛時百萬之眾,不可同日而語。”
  “妳非要把代國都作沒了才甘心麽?若國中動亂,我和力真當如何自存?”
  說到這裏,眼圈微紅。
  邵勛凝神看著她,知道這是半真半假,不全是演的。
  “拓跋氏被人掀翻在地對妳有好處麽?”王氏註意到了邵勛的動作,掉下兩滴眼淚,撲在他懷中,哽咽道:“妳壹走就是兩年,孩兒生下至今都沒來看過,對我們母子不聞不問。這還不算,甫壹來到鹽池就耍威風,妳讓那些部大們怎麽看我?”
  “草原沒了拓跋氏,還會有其他人。”王氏繼續道:“卑移山以西還有拓跋匹孤的後人,妳道沒人投過去麽?壹旦讓他們滋生野心,悍然東進,壹統草原,真的是好事麽?”
  邵勛臉色稍緩。
  王氏更委屈了,道:“昨日還在清算翳槐舊人,得壹萬健勇之士,並其家人,共五萬余眾,別立壹部。”
  “此部做什麽用?”邵勛問道。
  “妳對力真不聞不問,我做娘親的卻不能如此。”王氏吸了吸鼻子,道:“這五萬余人都是力真的部眾,長大後要交給他的,是他的立身之本。妳若不放心,可派壹些官員過來幫著管治,我也會遣人照看。”
  邵勛微微頷首,道:“此事我會考慮。”
  王氏伸出手,摟住了邵勛的脖子,將臉埋在他胸口,輕聲道:“妳是力真的父親,他是妳的孩兒,妳當然要管。回平城後,妳多看看他。他兩歲了,長得很像妳,再大壹些,恐要問我阿爺在何處。”
  邵勛被這麽壹說,臉終於不再繃著了,道:“是我疏忽了,將來會給妳們娘倆壹個交代的。”
  “什麽交代?”王氏悶聲道。
  邵勛將她的臉轉了過來,看著她的眼睛,道:“如果將妳們娘倆接到中原呢?”
  王氏心砰砰直跳,眼神有些復雜。
  “在我面前要說實話。”邵勛說道。
  王氏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流出來了,這壹次是真的難過。
  “舍不得大權在握的感覺?”邵勛問道。
  王氏別過臉去,良久之後才幽幽道:“三年多前,我帶著什翼犍至平陽。彼時什麽都沒有,被人羞辱、嘲笑,心若死灰。”
  “正月妳送了我壹個騎帽,我別提有多高興了,至今仍記得,仍時時戴著。”
  “有些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別人進獻上來的寶玉、美珠、綾羅綢緞,半分都打動不了我,隨手就賞賜出去了。只有那頂騎帽……”
  邵勛靜靜看著她,仔細分辨。
  說這話時,王氏是真情實意,沒有表演,沒有虛假。
  壹個十七歲的女人,朝夕不保,心情大起大落之下,每壹根救命稻草都會死死抓住,每壹點感動都會無限放大。
  即便她現在已品嘗到了權力的甘美滋味,人有些變了,但三年多前那壹刻的感動,卻也是真的,歷久彌新。
  而說完這段話後,王氏便陷入了沈默之中,久久無語。
  “怎麽不說了?”邵勛問道。
  仿佛得到了什麽鼓勵壹般,王氏突然直視邵勛的眼睛,問道:“我現在配得上妳了麽?”
  邵勛壹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王氏自嘲壹笑,眼底情緒復雜,似乎有失望,似乎有慶幸,似乎有惱怒,似乎還有點釋然。
  “我是胡女,我知道。”王氏幽幽嘆了壹口氣。
  她內心的壹切情緒,都袒露在邵勛面前,沒有絲毫遮掩,也沒有表演的痕跡。
  她很清楚,在邵勛這麽精明的人面前,掩飾、表演什麽的只會弄巧成拙,只會讓他厭惡、讓他警惕,沒有任何意義。
  他不是那種壹哄就找不著北的男人,他分辨得出虛情假意。
  與其那般,不如大大方方地說出心裏話。
  要想讓他相信,妳先得騙過自己。
  “妳擁眾五十萬,便是壹戶出壹丁,也有十萬騎。”邵勛無奈道:“比我的騎軍還多,我該問問自己配不配得上銀鈴妳。”
  “無膽之輩。”王氏狀似生氣地說道。
  邵勛無言以對,只能轉移話題道:“妳既然給吾兒準備了部眾,草場可劃分好了?”
  王氏白了他壹眼,緊緊摟住他的腰,呢喃道:“他是妳的種,我是妳的女人,男人在身邊,還費什麽心力?”
  邵勛聞言,心下有點受用,沈吟片刻後說道:“鹽池這邊就很不錯,幹脆賞給吾兒做牧地好了。我正有意於馬邑西北置壹郡——”
  王氏嗯了壹聲,道:“我聽妳的。”
  “聽聞妳築了梁城……”邵勛說道:“雲中已有梁昌縣,未免重復了,幹脆就叫‘涼城’吧,清涼之涼。涼城為郡,轄善無、沃陽、涼城、武成四縣,治涼城。此四縣百姓,妳妥善安撫。從今往後,山南三郡變為馬邑、雲中、涼城,至於代郡麽,我需得索回。”
  王氏壹聽,氣道:“妳生怕我活得太自在是不?”
  “放心,妳可將代郡軍民遷走。”邵勛說道:“況西部新得之地,亦可置定襄、五原二郡。聽聞石勒與朔方郡故地的部落打了三年仗,雙方都疲敝不堪,妳或可趁虛襲取,再置壹郡。我國中絹帛甚多,可分賞諸部大人,其心定悅。”
  王氏不答。
  “如何?”邵勛搖了搖她,問道。
  “那個女人便是石勒之妻吧?高鼻深目之輩,眼睛還是琥珀色的,虧妳也下得去口。”王氏說道。
  邵勛被女人的腦回路給弄得沒有脾氣,只能說道:“就這麽定了。”
  說完,忍不住提高了聲音,狠狠抽了壹下女人的翹臀,怒道:“被人眾星拱月飄飄然了是吧?蠢不自知!”
  “那些個部大,想必妳心裏也清楚,首鼠兩端,人心浮動。真有事的時候,能有幾個肯為妳力戰拼殺?想真正驅使這些人,妳只能靠規矩,而草原恰恰是最不講規矩的地方。”
  “我若壹走,妳敢說國中不會有叛亂?有些事,我都懶得多說。”
  “此間處分完畢之後,妳先穩壹穩局面。後面我便要攻伐匈奴了,鮮卑鐵騎乃我壹大助力,屆時需得出動七八萬騎,自北向南攻伐。河南地太大了,我也管不了那許多,必然要拿出壹些水草豐美之地獎賞有功之臣。官爵、金帛亦不會少,妳可據此分說,相信部大們不是傻子,能看出其中的好處。”
  王氏又嗯了壹聲,乖巧得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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