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十八章 向來問道渺多岐（二）

　　“這就是生物樹？”
　　蘇頌驚訝擡頭看著張掛在正廳中的圖畫，不僅是因為第壹次見到用圖示來分類的手法，也更因為韓岡的分類條目別出心裁，太過有新意。
　　在詔書發出去的半個月後，蘇頌便抵達了京城——這也是亳州距開封不過數百裏的緣故——並來了《本草綱目》編修局中報到就任。而韓岡也不得不再壹次向他人解釋生物分類學的基本概念。
　　動物植物兩株樹，每壹株樹從下向上都分出多支枝丫，而每壹支枝丫也是不斷地分岔再分岔。
　　主要的枝丫是門，次壹級的綱，再往下，便是目、科、屬、種。
　　植物樹上的主枝，是種子植物門，蕨類植物門，苔蘚植物門、藻類植物門。動物樹上則是脊椎動物門，節肢動物門，軟體動物門，環節動物門，原生動物門。
　　韓岡編訂的分類跟後世的並不完全壹致，但與這個時代對生物的了解相適應，也更容易解釋。只要先把框架搭起來，日後修改那是日後的事。
　　而蘇頌有些瞠目結舌。將兩幅畫從墻上拿下來看了之後，上面分出來的枝杈怕不有數百上千，未免太詳細了壹點。不過再看小字，其實寫了字的枝杈在其中只占了壹小部分，大多數還是空白，等著填空。
　　蘇頌仔細看著兩幅圖。他在動物樹最上面的壹條小枝上發現了猩猩兩個字，沿著這條小枝回溯上去，便是猿屬，猿種，回溯就是靈長目，在靈長目這條枝丫上，有猴，有狨，有狒狒等壹條條分岔，而靈長目再回溯，則是哺乳綱，哺乳綱向上，便是脊椎動物門。在脊椎動物門的分支中尚有全是鳥雀的禽綱，聚集了蛇蜥的爬行綱，蛙類的兩棲綱，以及魚綱。
　　這些綱目的命名，讓人壹見之下，就能會然於心——也就無足的蛇為主的綱，怎麽起名做爬行綱讓人費解。
　　再看植物樹，也同樣是清晰明白。
　　這絕不可能是韓岡壹時興起的答案，肯定是積累了多少年後才積累起來的成果。韓岡還不到三十啊，這些積累究竟是從哪裏來的？難道當真是天授不成。那樣可就是跟聖人壹般了——聖人生而知之，賢人都少不了要向人學習。
　　“就像書籍編目，經史子集只是大範圍。想要能夠詳檢，就必須分得更細壹層。就拿史部來說，斷代的《漢書》等諸朝國史；編年的《春秋》諸傳，以及《資治通鑒》；國別體的《戰國策》……《三國誌》其實也可以算是國別體。”韓岡打著比喻，向蘇頌解釋著他的分類如此詳細的緣故，“再譬如地理，路、州、縣、鄉，壹層層下來，將幅員萬裏的大宋，劃分得壹清二楚。劃分得越細，方劑中，壹些藥材的替代使用也就方便了許多。”
　　“玉昆，這個道理愚兄也是明白。但如此分類，總得有個緣故，有個由頭。為何要這樣分，這樣分類的道理是如何來的。而且藥材不僅僅是草木蟲鳥魚獸，也有金、土、水之屬，丹砂、水銀、無根水，這些又如何歸類？”蘇頌跟韓岡交情匪淺，說起話來也不需要避忌，可以放心直言。
　　藥材有生物和礦物之分，不過還是以草木為主，所以有本草之名。這是沒話說的。但到底要怎麽分，以什麽規則來分，就是韓岡要在《本草綱目》中解釋的。而韓岡也算是胸有成竹。
　　“動物、植物的劃分，生物樹的由來，不過是對草木蟲獸本質特征的歸納和分門別類，比如被子植物門下面的單子葉綱和雙子葉綱，看看種子就可以明白了。麥、稻、蜀黍【高粱】，吃到嘴裏都是壹粒壹粒的，發芽時，也是單片葉出來。而豆菽，壹粒便是兩瓣。而這個柑橘的種子，撥開外皮，也是兩瓣。”韓岡就在桌上，將壹個溫州柑橘剝開，弄了壹顆種子出來，分開來給蘇頌看，“這樣的種子發芽時，便是這兩瓣子葉先出來……其實只要將黃豆和稻子泡在水裏，壹看就知道了。”
　　韓岡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嚨，見蘇頌凝神細聽，便又繼續說道，“至於金、土、水之屬，也有元素論在。比如綠礬，那是鐵屬。膽礬，則是銅屬。所以膽水煉銅後，得到就是綠礬水。至於丹砂，乃是水銀屬，煉制水銀，便少不了丹砂。而用硫磺兌水銀，又能生成丹砂，可見其實質上是硫汞齊。”
　　韓岡是想將生物學暫時納入其中，將藥材的原材料給分門別類。不過順便將化學的元素論摻入其中，也是壹樁好事。
　　蘇頌沈吟了許久之後，輕輕點了點頭。但很快他又質疑起來：“只是玉昆妳將動物、植物以門綱目科屬種六個等級來劃分，壹層層的分類下去，是不是太多了壹點？天地萬物，就算只將其中壹成給編目考訂下來，都不是幾十年就能完成的事。玉昆，這麽做未免有些貪大了。”
　　“分其類屬，明其源流，使世人不至為謬誤所惑，這是韓岡的本意。不過《本草綱目》是藥典，也只需將已經運用在方劑中的藥材給分類。至於其他的動物、植物和礦物的分類，得等日後慢慢來，韓岡並沒有打算壹次就能盡百年之功。那樣未免太自大了，韓岡自知非是聖賢，做不到這壹點。”
　　具體的細分類，韓岡雖然頭疼，但只要將規則定下，也就足夠了。來自於後世的記憶雖然都是粗淺，但那也是數百年無數人心血的結晶。其中的道理，只要解說明白，說服大部分人絕不會有問題。韓岡要做的就是提出原則，展示範例，剩下的就讓後人去補充。而《本草綱目》這部藥典，正是韓岡要展示的範例。
　　蘇頌垂著眼，細細想著韓岡的這壹番話。
　　韓岡說的話，蘇頌當然明白。但韓岡的行事作風他更明白，拿到表面上的，永遠只是冰山壹角。就像他在浮力追源中所說的，浮冰藏在水面下的部分，占到了九成。
　　韓岡真正的用心，絕不僅僅是編纂藥典這麽簡單。壹石二鳥、三鳥都是在他的計算之中，板甲、飛船就是最好的例子。
　　蘇頌擡起眼，瞅著三尺外那恬淡平和的微笑，卻想著在這壹微笑之下，到底藏了多少心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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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玉昆所謀甚大？”楊時眉心緊皺，“敢問先生此言何解？”
　　窗外夜風習習，已是近秋時節，白天的暑熱被夜風壹掃而空，不再像半個月前壹樣，到了夜間，也依然悶熱難耐。
　　秋天終於到了啊。
　　程顥從窗外的婆娑樹影上將視線收了回來，看著房中的遊酢、楊時、謝良佐、呂大臨四人。遊、楊、謝三人要麽緊鎖著眉，要麽壹臉疑惑，都想不透韓岡，只有呂大臨板著臉，壹語不發。
　　“與叔最是了解韓玉昆脾性。”程顥引著呂大臨說話，“想必是了然於胸了。”
　　“吳郡陸璣的《詩疏》。”呂大臨惜字如金。
　　簡稱《詩疏》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出自東晉烏程令陸璣之手，乃是研習《詩經》的主要註疏之壹，專門針對《詩經》中提到的動植物進行註解。楊時和謝良佐好歹也是貫通五經的儒者，自是早已研習通透，但他們卻不明白呂大臨此言何意，與韓岡的圖謀又有何幹。只有遊酢身子壹震，像是受到了啟發，想到了答案。
　　將眾弟子的神色收入眼中，程顥呵地輕聲壹笑，看了看似乎已經明白過來的遊酢。遊酢隨即會意，對楊時和謝良佐道：“不知中立、顯道是否讀過韓玉昆的《桂窗叢談》。”
　　“當然。”雖然是對立學派的著作，但也只有去研習，才能揪出其中的破綻加以駁斥。
　　“那其中的‘螟蛉之子’壹條呢？”
　　“啊！”遊酢出言點破，楊時和謝良佐頓時恍然。
　　楊時壹捶掌心，“原來如此！”
　　謝良佐也失聲驚道：“好個韓岡！”
　　呂大臨沈著臉：“韓岡的心思壹貫的深沈難測，不等到他揭開謎底，很難看得清他的全部用意。不過從過去他的行事上，倒也能猜個五六分出來。詩經中，論及草木壹百壹十四種，鳥獸蟲魚六十種，螟蛉和蜾蠃可僅僅是其中之二！”
　　呂大臨聲音沈甸甸地壓著人的五臟六腑，韓岡壹貫地喜歡釜底抽薪，起意編修藥典，也算是他慣用的手段。
　　“王介甫這壹回進《字說》，其中當多有其婿之力。韓玉昆將格物致知的手段發揮到淋漓盡致，這壹次也不會例外。”壹直默不作聲，盤膝靜坐榻上的程頤忽然開口，“但根本還是《易》。《詩》、《書》雖重，但論天地之本源，天道之理，畢竟都比不上《易》。”
　　遊、楊、謝、呂四弟子都點頭稱是，為了應對越來越激烈的學派之爭，二程這壹回已經將他們對《周易》的詮釋編纂成書，名為《易傳》。可是要與新學、氣學，壹爭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