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壹章 塵囂（十二）

　　時已黃昏，日已西斜。
　　道道炊煙自敵我雙方的營地中升起，原本還比較密集的炮火聲，都變得稀稀拉拉起來。
　　原本高高飄在天空上的飛船，也壹點點的在降低高度。
　　天門寨寨內校場的中央，壹幫官兵正有條不紊地回收飛船，前後有序，壹個個手腳麻利。
　　城上炮壘中的秦琬，將千裏鏡對準了他們看了好壹陣，嘖了壹下嘴，多有自得，“才幾天啊，像模像樣了。”
　　飛船是易損品、消耗品，壹具成本上千貫，用不了幾次就必須修補，再修補幾次就得更換。尋常時候，即使是天門寨此等的要害之地，也不會沒事就放飛船上天看看風景。基本上能保證壹年飛上壹次兩次，都是靠了天門寨的特殊地位了。
　　半個多月前，遼軍開始出現在天門寨的附近，秦琬都沒有點頭放了飛船出去——他擔心使用太早了，後面沒得換。這讓負責飛船收放保養的工器都，對本職工作都沒辦法做到得心應手。
　　直到幾天前，遼軍主力開始在近處安營紮寨，準備進攻天門寨，飛船才被調運出倉庫。
　　壹開始放飛時都是手忙腳亂，跌跌撞撞的，第壹次放飛回收時，還有壹個斥候摔傷了。可要不然說親上戰陣是最好的練兵呢？也不過過了幾天，壹切就變得順順當當起來。
　　“文八，妳說是不是？”秦琬就像有壹個伶俐兒女的父親，炫耀過之後，就期待著其他人的誇獎。
　　“可惜夜裏派不上用場。”文嘉卻壹點不捧場。
　　他面前架了個測距儀，就是三腳架上橫著壹條標著刻度的長條銅尺，銅尺上還固定了千裏鏡，又有好幾個附加的部件，古古怪怪的。按文嘉的說法，是用三角原理來計算，但秦琬在算學上絲毫沒有天分，只能用加減乘除算壹算家當，點壹點兵馬，更復雜的就壹竅不通了。
　　文嘉就彎著腰，通過測距儀觀察著城外的遼人，時不時地還用炭筆在手裏的小本子上畫上壹兩個數字。
　　秦琬對文嘉的話很不服氣，“夜裏誰能看得見？又不是夜梟。”
　　夜裏的警哨，秦琬早有布置。派了幾十個暗哨在外面，有兩個還是從經略司直接派來的能手，帶著最新式的火槍。遼人要是想夜襲，他們肯定能發現。
　　文嘉直起腰，故意地搖搖頭，“可惜王家山堡、大林堡、興安堡都放棄了，要是都在的話，觀察範圍能再多壹倍。”
　　“那妳還不如可惜沒長了壹對夜梟的眼睛。”秦琬呵了壹聲，“幾萬遼狗來了還不撤，只會被壹鍋端。”
　　天門寨是邊境上的核心寨堡，是河北邊地整條防禦體系的重要節點。定州路的壹應軍事計劃，少不了天門寨的參與。
　　而既然是體系，就不可能只由壹座座大型的城寨組成，各種烽燧，軍鋪，哨堡都是體系的成員之壹。
　　天門寨外圍出去大大小小幾十個烽燧、軍鋪之外，還有五個大型據點。四座磚石所起的堡壘環繞天門寨，為天門寨的前哨和側翼，另有位於石子鋪鎮旁的關口車站，兩層高的小樓，其實也能作為壹個據點存在。但從防禦力來說，如果敵軍兵力超過天門寨本身兵力太多，那外圍的據點都是要被放棄的。
　　所以當遼軍攻來時，壹見遼軍勢大，外圍附堡根本無法防守，秦琬立刻決定將五處據點全數放棄。內部設施壹把火燒了個幹凈，人馬、武備、物資全都撤入天門寨中。
　　天門寨由此多了二十壹門輕重火炮，以及兩千多人口，其中可用之兵壹千六百多，剩下的基本上都是軍官家屬。
　　秦琬當時下令撤退的果斷，文嘉都是贊許不已的。
　　被秦琬沖了壹句，文嘉也沒置氣，他知道秦琬就是壹張嘴不好，“真要可惜，我還是更可惜遼人把大帳挪進去，要是進駐幾名大將就好了。”
　　秦琬咂了壹下嘴，惋惜道，“誰說不是。”
　　這幾座據點，或者說附堡，在設計的時候，就做好了被敵軍攻占的準備。最近處的三座，就連炮位設置的角度都特意設定過，能夠配合天門寨殺傷敵軍，卻很難有效攻擊到天門寨的主體，而在天門寨上，則能夠直接攻擊到附堡內部。
　　“要是遼狗敢住進去就好了。”秦琬惋惜地說道，“天門寨的炮能直接打到他們頭頂上。”
　　“還想來壹個蕭達凜？”文嘉笑道。
　　秦琬故作正經，“當然，這可是潑天的功勞。”
　　決定澶淵之盟的那壹次遼軍入寇，遼軍壹直傻到了黃河邊。宋遼兩國的皇帝各擁十數萬人馬在澶州對峙，戰局壹時僵持。
　　不過遼軍前軍主帥蕭達凜來澶州近處來觀察城防，卻被城上的壹名小兵用床子弩壹箭射殺，使得領軍南下的承天太後失去了繼續戰鬥下去的意誌，不得不決定與大宋和談。
　　秦琬也幻想過有哪個遼軍大將把他的軍帳安在放棄了的附堡中，可惜遼人也沒那麽蠢，會看不出那幾座堡壘就在天門寨的炮口下。
　　停了壹下，秦琬摸了摸肚子，問道，“吃不吃飯？”
　　文嘉搖頭，揚了揚手中的小本子，“待會兒吧，還要再算壹算。”
　　秦琬皺起眉頭，“沒把握？”
　　“得再確認壹遍。”文嘉嘆道，“機會就有壹次，做多少準備都不嫌多。”
　　“不是有壹刻鐘時間嗎？我這天門寨的炮手，至少能放出七八炮。”
　　文嘉嗤笑壹聲，“加強裝藥，還兩分鐘壹炮，妳要不要命了？”
　　“不過。”他沈吟著又說道，“七八炮也不是沒有可能。前面我也說了，以遼人工火監的技術，絕不可能與普通的野戰炮壹樣，把大將軍炮安置在炮架上。”
　　秦琬從鼻子裏輕蔑地哼了壹聲，“遼狗的將軍炮都沒有帶輪子的炮架。”
　　文嘉點頭，“京裏的其他衙門不好說，這軍器監做事，是有能耐。六零炮肯定不會比大將軍炮輕，但照樣有炮架有輪子。”
　　六零重型榴彈炮有壹對鐵鑄的輪子，每只輪子有四尺多高、壹尺半寬，炮身加炮架再加輪子，怕不有壹兩萬斤重——具體的數字文嘉也不知道，那是機密——但壹二十匹匹馬拉著，照樣能從田裏走。
　　正說著，文嘉眼睛瞥了壹下城外，臉色忽然壹變，“似乎不對。”
　　“怎麽了？”秦琬向外張望去，壹時間卻沒發現什麽。
　　文嘉沒理會秦琬，只向秦琬伸出手，急促地說道，“千裏鏡給我。”
　　秦琬依言遞過千裏鏡，神色嚴肅起來，問道，“怎麽回事，發現什麽了？”
　　文嘉沒有立刻回話，舉著千裏鏡盯著城外被遼人挖得溝壑縱橫的地面，盯了壹陣，他把千裏鏡交還給秦琬，手指指著城外，“妳看那裏，西三二、南五七……往左壹點……南……對……就離城差不多壹裏的地方，是不是有壹群遼人在挖溝？”
　　“不是壹直在挖溝……”秦琬說著，舉著千裏鏡，按照文嘉的指示，尋找到他所說的壹群人。
　　“不對！”他突然壹下就把千裏鏡卡在眼睛上，“怎麽回事？”
　　壹直以來，城外進行挖掘的遼軍，人員調度得十分精明，很少在壹處聚集太多，從來不給城中火炮更大的發揮余地。
　　但現在城外卻有壹處，卻是人頭密集，坑道中來來回回的都是人。
　　“似乎是在趕著挖……是不是被上面催了？”秦琬猜測著，又立刻搖頭，“位置不對！”
　　如果遼人是趁夜色加快挖掘坑道，也應該在最前沿的坑道中，而不是在靠後壹點的地方。
　　文嘉眉頭緊鎖，“遼人果然是要在那裏藏炮了。”
　　壹裏的距離，即使是三寸炮也能輕易命中城墻。
　　之前兩人就推測過，遼人挖掘戰壕，不僅僅是將攻城的起點提前，也能方便火炮陣地提前，並且能夠防備城上的攻擊。之前遼人的火炮陣地被天門寨的炮火炸得偃旗息鼓，只剩下大將軍炮挽回顏面，但如果遼人從壕溝中挖出藏炮洞，進攻時再推出來，就可以在近處直擊城墻，而城頭上，卻因為戰壕的遮掩，命中率肯定要大大降低。
　　最新式的寨堡要求炮火無死角，而更進壹步的，是敵軍不論從什麽方向進攻，都會被至少兩個方向上的火炮夾擊。但天門寨這裏卻做不到。
　　遼人把坑道挖到了壹裏之內，看起來已經準備好將火炮拖過來了。
　　“來人！”“通知壹、二號炮壘，及西門、南門兩處，所有炮位，給我瞄準……”
　　“西三二，南五七。”文嘉補充道。
　　天門寨這壹片的地形地勢，早就繪制成了防禦圖，縱橫坐標都標定好了。文嘉已經全書背下來，但他知道，秦琬對這些數字真的沒什麽感覺。
　　“西三二，南五七！”秦琬接過文嘉的話，高聲喝令道，“那個方位上，三分鐘後開火，只要看到人，就給我轟過去。”
　　幾名親兵飛奔了出去。
　　秦琬回過頭，望著城外的那個方向，擰起眉來。
　　“都監……”壹名親兵走進來，輕聲說了壹句。
　　秦琬點點頭，“快帶他進來。”
　　壹分鐘之後，壹名臉上塗了墨，身上也到處是草的少年被帶到了秦琬的面前。
　　“什麽？！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