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cuslaa

歷史軍事

從出租車上跳下來就直奔檢票口,賀方終於壹身大汗的在最後壹刻趕上了回上海的飛機。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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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百三十九章 梳理(九)

宰執天下 by cuslaa

2023-4-22 11:42

  大體上的應對都決定了,這壹場緊急會議也就沒有繼續拖延時間。
  除了值日的沈括,其他宰輔們壹個個離開都堂,章惇走在最後,在更多的護衛中,返回了府邸。
  回到家中,章惇就獨坐在書房中,靜靜地壹動不動,既沒有批閱公文,也沒有接見求見的官員,就只是坐著,仿佛夏日雷暴前的平靜。
  章持在書房中服侍了半刻鐘,從房間裏面出來,臉色都是煞白的。遠遠地看見自家的兄弟往這邊走,連忙揮手,待章援到了身邊,壹把抓住,壓低聲音說,“今天情況不對,沒事別進去。”
  章援腳步就是壹頓,瞥了壹眼書房,低聲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我要知道就好了。”章持道,“回來後就讓人去找代樂知,估計是行人司這壹回犯了大錯。”
  代樂知提舉行人司,雖然品階不高,手中權柄卻重,京師內外打探,過去是皇城司的差事,如今則歸於了行人司,甚至還有抓捕和關押的權力,是章惇手底下最為得用的壹幫人中的壹員。
  章援更加低聲,“是廣場?”
  “當然,當街開槍。行人司失察之罪逃不了。”章持沖書房努努嘴,“估計是被人擠對了。”
  章援搖搖頭,他們父親雖然是首相,但次相絕不是好相與的,兩邊本來就是有爭有和,這壹次行人司犯錯,估計就是被那壹位抓住了。
  “要進去嗎?”章持問道。
  章援搖搖頭。
  他們都過了三十而立的年紀,出外任官的經歷也有過了,可在他們的父親面前,還是像過去那個因為擔心沒有做好功課而被訓斥的少年。
  瞅了書房兩眼,章援決定還是不要立刻進去,先看看風色再說。章持則回到書房門口,等待父親的召喚。
  過了片刻,行人司之長匆匆趕來,臉色蒼白,猶如死人,顯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犯下了大錯,站在門口通名的時候,連聲音都帶著抖。
  章持將他帶進書房,悄然退出,將門輕輕掩好,依舊站在離門不遠處地方,而他的兄弟,這時候從旁邊的小門探出了頭來,鬼鬼祟祟地走近了,仿佛回到了少年時。
  先沖旁邊的親隨笑了笑,親隨識趣地低下頭,走遠了壹點,章援就站定了,光明正大地準備偷聽。
  但讓兩兄弟失望的是,並沒有他們想象中的訓斥,書房裏的聲音只要不是很大,就很難傳出來,兩人在門前等了壹刻鐘,就見到行人司的主官從書房中出來。臉色好了許多,如釋重負的樣子,看見章持章援,還賠著笑臉點頭問好。
  章持、章援面面相覷,難道不是要訓斥代樂知,而是有要緊事要他去辦?
  不過眼神交換中,都對自己的猜測暗自裏搖了搖頭。知父莫如子,章惇的怒意是明擺著的,什麽事都不做,把代樂知找來,不會是因為不相幹的事。
  以自家父親的脾氣,心裏面的火氣如果能夠爆發出來,就是罵得狗血淋頭,都是安全的,那是代表他還沒有放棄這個人。不相幹的人,堂堂首相怎麽會去浪費時間訓斥?而現在這種和風細雨,卻反而是心中有了決斷。眼下的和氣,只是需要其將事情辦好再說。
  從自家父親的反應上,加上對都堂廣場槍擊案的壹些細節的了解,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章持本來還有幾分憐憫,想明白後,看著代樂知賠笑討好的壹張臉,心裏多添了幾聲冷笑。
  走了幾步將行人司提舉送到了書房院落的門口。剛剛返身回來,就聽見書房中啪的壹聲脆響。
  章持與章援互看了壹眼,章援就向門裏面指了壹下,章持苦著臉,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書房之中,章惇還是安然地靠在搖椅上,跟方才章持出去前沒有什麽兩樣,唯獨地上滿是的晶瑩的透明碎片。
  章持正低著頭,就聽見章惇平靜的聲音,“滑手了。”
  滑手?
  章持看清東西後,心中就是壹驚。摔在地上,碎成千百片的,不是別的,是章惇最為喜愛的器物。
  不是玻璃杯,而是水晶杯。不是如今工匠磨制,而是千年以前的匠師手筆。
  雖然只是樸樸素素的透明圓杯,比市面上常見的玻璃杯還不如,卻是貨真價實的千年古物,章惇對此珍惜異常,得到時便題詩以記之,放在自己的書房中日日把玩,今天卻被砸在了地板上。
  章持不敢多問,自家父親氣得把最心愛的杯子都砸了,這火氣他可是不願攬到自己身上。連忙叫人進來打掃,自個兒則親自捧了杯涼茶過去。
  章惇坐在交椅上,接過涼茶後,也不說話,將茶盞攏在手中,臉上毫無表情,仿佛戴了面具。
  陰沈著臉的宰相,讓書房內間都不像是在夏天了,進來打掃的仆人壹進門身姿就僵硬了,彎腰掃地,臉色壹點點地蒼白了下去,就好像是進了禦苑獅籠中打掃的飼養員,卻發現獅子還沒被趕進內間的籠子裏。
  匆匆忙忙地將房內的碎片都清理幹凈後,灑掃仆人就提著簸箕往外走。走得急了,腳在壹掌高的門檻上絆了壹下,直直地摔了出去。
  章家家規森嚴,這仆人摔出去時卻是連叫聲都沒敢出,落地時砰的壹聲重響,聽起來就讓人感覺疼。倒是外面的章援叫了起來,章持趕出去,卻見自家兄弟滿頭滿臉的水晶渣子,壹只簸箕倒扣在頭上。
  仆人摔得差點閉過氣去,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壹擡頭,又看見章援的慘狀,當真嚇得魂飛天外,抖得跟生了病的瘟雞壹般。
  章持卻是快要笑出聲來了,緊緊抿住嘴,強忍著說風涼話的沖動,招手喚人過來幫忙。
  那仆人爬起來了,壹邊抖著壹邊過來要幫忙,壹對粗糙的手哆哆嗦嗦地湊過來。
  章援的壹對眼睛越瞪越大,卻不敢動。
  夏天穿得單薄,水晶碎片飛過來時又是沖著面門,壹多半紮在皮肉上,還有些落在了領口裏,動壹動就紮人的疼。他現在整個人直挺挺地站著,比都堂前的衛兵站得還要挺直。那仆人粗手笨腳過來幫忙,結果可想而知。連忙大叫,“別,別亂碰。”
  他剛剛叫出聲,眼睛突地瞪圓,忙閉起嘴,就像被卡著脖子的母雞,咯了壹下就沒聲音了。
  章持忙回頭,卻見自家父親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房門邊,正擰著眉看著門前的壹地狼藉。
  仆人慌得連忙跪下,絲毫不顧滿地的碎渣,章援壹點壹點地彎下腰,準備行禮,卻將正常的動作放慢了三四倍。
  章持知道章惇不喜歡雜亂,小心翼翼,“大人?”
  章惇沒發作,對章持道,“楚國夫人病了好些日子了,家裏有什麽對癥的良藥,派人送去壹些。”
  楚國夫人是楚王王安石的遺孀,送王安石歸葬金陵之後,先是回了京城,之後又因故返回金陵,現在就還在金陵,弄得國丈王旁不得不跟著來回跑。外人知道了,都不知該說什麽,只能感嘆幸好如今有了鐵路,不然二十二程的驛路,壹個月走三趟,能把六旬的老人折騰得只剩下壹口氣。
  莫名其妙的送禮送到江東去,章持狐疑地望著章惇,感覺自己的父親是說錯了人,輕聲提醒道,“大人,是不是齊國夫人?”
  章惇看了兒子壹眼,重復強調道,“楚國夫人。”
  章持更加迷糊,“今天?”
  章惇點點頭,瞥了眼章援,“回去弄幹凈。”說完拂袖回房。
  章持對兄弟遞了個抱歉的眼神,匆匆忙忙地就走了。章援苦著臉,慢慢地蹭著回頭出門,走到壹半,回頭看見鬧出壹攤事的仆人還跪著,氣不打壹處來,“還不打掃幹凈趕緊走?”
  回到房間中,章惇坐在搖椅上,鐵青著臉坐著,許久,才冒出壹句,“自作聰明。”
  過了半晌,又壹聲嘆,“自作聰明啊!”
  他已經說不清到底是說人,還是說己。
  ……
  韓岡的車馬剛剛拐進家門前的街巷,前面就看見壹輛雙輪的舊式馬車停在側門口,因為雙轅加身,使得挽馬要承擔壹部分馬車重量,很傷牲畜,如今已經是很少見了。
  走在前面的親隨撥馬回頭,靠在車窗邊告訴韓岡,“相公,是四郎回來了。”
  聽到兒子的消息,上車後就板起臉的韓岡,神色總算緩和了下來,“都回來了。”
  韓岡前幾天將家裏的老四韓鉉派去了開封府南面的鄢陵、扶溝、太康諸縣,查探當地災後救治的情況。
  他高居九重,底下的事情都是聽當地官員報告,以及壹些人的密奏,得到的消息往往都是經過扭曲和遮掩的,不能反映全部的事實。
  其他事情,韓岡就放過去了。只要保住大方向不錯,下面的事還是得交給地方官來處置。唯有災傷和軍情例外,能夠引發大規模的危機,不能任由地方官遮掩事實。
  韓鐘、韓鉦過去都曾被韓岡派去州縣微服探查,如今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老三壹心鉆在學術裏,他便把老四派了出去。
  韓岡在院中下車的時候,韓鉉已經站在車外行禮,身上穿著市井中最為常見的衣袍,壹身短打葛衣,壹幅細麻布裹頭,手肘腰間還有兩塊不起眼的補丁。衣袍雖舊,卻是被盡量整飭得幹凈整潔,很是精神的十多歲的少年人,活脫脫壹個在商鋪裏跑腿的小學徒。
  見兒子精神還好,只是稍微黑了壹點,韓岡點點頭,吩咐道,“換身衣服再過來。別忘了進去見見妳娘,這兩天都記掛著妳。”
  半個時辰後,韓鉉來到韓岡的書房中。
  沐浴更衣過的韓鉉,只用了壹根青玉簪紮著頭發,身長玉立,相貌俊秀,從小學徒變身成壹位翩翩佳公子。
  韓岡放下手中的公文,讓兒子坐下,臉上的微笑顯得心情不惡,如同閑談壹般地問,“這壹趟走得怎麽樣?”
  韓鉉正襟危坐,“兒子南下走了壹圈,各縣的鐵路都已經修復了。京扶支線本說是被洪水沖毀了三裏多長的壹段,但兒子去了扶溝,看見車站已經可以通車進人,再壹問,說是已經修好了。其余諸縣大體類此。而各縣的官道,則都是剛開始整修,有幾處地方就只能看見兩三個人在夯土。”
  韓鉉說著,從袖中掏出壹張開封府界的交通圖,指給韓岡看,“就是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都只是裝裝樣子。兒子去了七處維修段,便有三處在怠工。”說著,就有些憤憤然。
  韓岡低頭看韓鉉的地圖,上面用細鉛筆做了不少標記,看起來都是他這幾天走過看過的地方。
  韓岡點點頭,看著地圖就知道韓鉉是用心了。
  “做得不錯。”他擡頭對兒子贊許地笑了笑,“不過四哥妳要知道,為公為私是不壹樣的,眼下的事,是人之常情。”
  各縣的災民是有數的,能幹活的勞動力也就那麽多,要是當地的知縣讓百姓們先去修官道,鐵路的維修就得往後放。韓鉉去的南部各縣都不在鐵路的主幹線上,不屬於國有,而是私營,被耽擱賺錢的鐵路東家們可容不下這麽大公無私的縣官。相反的,只要救災物資能送進當地,物流通暢,官道修得慢壹點也不會引來上級的不滿。
  所以不僅僅是南部諸縣,開封府中其他受災縣鎮,都是日趕夜趕,將縣中的鐵路先修好,然後才是官道。
  韓鉉年輕的臉龐上,不滿則溢於言表,“都忘了是拿得誰的俸祿。此等私而忘公之輩,朝廷何不加以重懲?”
  “只要在時限之前將官道修好,朝廷不可能加以責罰。”韓岡說道,“只要能夠盡早使得災區物流重新暢通起來,朝廷甚至還要嘉獎其辦事有力。”
  韓鉉緊抿住嘴,不敢反駁韓岡,可顯然是不服氣的。
  對兒子的年輕,韓岡只有微笑,耐心解釋道:“官中行事,不能損公而肥私,但公私兩便,卻是要提倡的。”
  韓鉉嘴皮子動了動,像是要反駁,卻又強行忍住。
  韓岡心知自家四子看著跳脫,性格卻是最倔強,又愛認死理,很是不好教育。
  還好韓岡對兒子的耐性是極充分的,也願意穩下來教育兒子,“雖然為了當地鐵路東主的利益,各縣都去先行修理鐵路,將官道的修復放在了後面。但道路暢通了,救災的物資送進災區去了,並沒有影響到災民的救治和安置,這就是公私兩便。”
  韓鉉倔強地反駁,“鐵路只是壹條,各縣被沖毀的道路不知有多少條。大人只看到了官道,可其他道路呢?各鄉各裏,都不是官道連著的。朝廷不顧,私家也不顧,那裏的百姓該求助何方?”
  “所以為父才要妳去啊。”韓岡道,“看看清楚,到底有沒有延誤對當地災民的救治。只要當地縣官解決了最主要的矛盾,那就有功無罪。”
  韓鉉張口欲辯,卻又為之結舌。
  韓岡對兒子道,“還記得為父說的矛盾論了,任何時候,都要先抓住主要矛盾,解決主要矛盾。四哥妳說說,災傷之後,何者為大?什麽才是最主要的矛盾。”
  韓鉉緊緊抿住嘴,低下頭,不甘心地低聲道:“大人說的是,孩兒知錯了。”
  “這不是訓斥妳,把頭擡起來。”兒子有不同的想法,只要不是原則問題,韓岡還是很有教導的心思,“有想法是對的,有自己的思想才能算成人。聖人之言不能盲從,前人的知識不可盲信,為父的話也壹樣,因為是前人心血的總結,故而要尊重,要學習,但必須要結合實際進行思考,這樣才能成為自己的東西。平常的學習,要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方能做到篤行之。自己都不甚明了,甚至不信,怎麽去踐行?”
  韓鉉點頭應是。
  他並非脾氣犟到不肯聽人話。只要有人跟他說道理,說得他明白了,他也會老實認錯。但如果不能讓他心服,就是韓岡,他都是嘴上認錯,心裏不認。
  之前家裏不讓他跟他那些市井中的狐朋狗友鬼混,都是陽奉陰違,訓斥時還辯駁得振振有詞。那時擔心弟弟的韓鐘還建議韓岡,幹脆把那幾人都找個罪名送去西域開荒,只是韓岡擔心韓鉉的逆反心理,猶豫了壹段時間。不過當韓岡把那幾人對韓鉉兩面三刀的事情揭開來,韓鉉立刻就跟他們翻臉了,之後都沒有了往來。
  韓岡對說服了這頭倔驢大感欣慰,叮囑道,“妳要記住,日後為官,理當清正,但不要迂腐。”
  “這麽難,兒子可做不到。”韓鉉笑了起來。沈重的心情剛過去,跳脫的性子又冒出來了。
  韓岡笑了,“如果做不到,寧可迂腐壹點,也要保證清正。”
  “司馬光那樣的?”韓鉉揚眉問道。
  “司馬光幾曾迂腐過?清可算,正可不至於。其慎於私德,公德有虧。”韓岡很少在子弟面前品藻時人,今天倒是給兒子帶出了話來,“差役法之弊,司馬光在變法前曾經幾次上書言及,等到妳外祖推免役法、行雇役事,又改口極力贊揚差役,這要是迂腐,什麽才是隨機應變?”韓岡嘿地壹聲冷笑,“還是蘇子瞻好,從壹開始就壹直在堅持要服役的百姓在他家裏跑腿做事呢。”
  閑談時帶出蘇軾,倒是跟韓岡最近看到的壹份報告有關,讓他憶起那個已經消失在朝堂上的名字。
  那是壹份廣東走馬對壹眾流放至當地的罪臣日常情況的報告,上面說蘇軾在海南過得甚是自在,比起廣東的梅州等地,儋州的瘴癘就沒那麽嚴重。
  而且蘇軾在當地詩文寫了不少,朋友也交了許多,頗有幾首好詩好詞傳回京師。因為章惇暗地裏的照顧,蘇軾雖說是流配,其實比編管還要輕松壹點,每天只要按時回到當地官府安排的住處,就能自在的在周邊遊逛。
  朝中有人,不僅好做官,也好做人犯。若不是因為他犯下的罪過實在是無法赦除,早就有人為了討好章惇,提議把他給赦免召回了。
  思緒只岔開壹點,就給韓岡拉了回來,他繼續問兒子南去察訪的見聞,“各縣縣城中的情況如何?”
  “都挺好。”韓鉉道,“街面上看不見流民。聽說之前災情最重的時候,許多百姓都逃進縣城。各縣衙門按照大人編寫的《災傷應對條例》做事。及時賑濟,加強防疫,災後又組織災民以工代賑,要回鄉的就及早打發回鄉。沒有流民集中逗留,也就沒有什麽疫癥流行。幾個縣的化人場兒子都去看過了,跟附近的百姓打聽過,行災的那壹段時間裏,最多的太康縣也只有百多具屍體。”
  韓鉉說著又拿出壹個小本子,翻到其中的壹頁上,指給韓岡看,每壹個縣的條目下面,都有幾個草碼數,數字後面,又有簡單的幾個字標識出處。數字有多有少,少僅二三十,多則百余。這是韓鉉從不同渠道了解到的數據,因為不是官府的統計,缺乏全面性,但整體上沒有偏離當地報告的數字太多。
  韓岡從上到下看過壹遍,點了點頭,這人數基本上對得上。雖說還有些參差,但也只是因為韓鉉能詢問到的對象有所局限罷了。
  “移民的事呢,有沒有強迫的,或是阻止的?”韓岡隨手翻著韓鉉的隨身筆記,又問。
  “強迫倒是沒有。”韓鉉回想道,“要說阻止,有件事不知算不算。”
  韓岡道,“說來聽聽。”
  “這件事說來有趣。”韓鉉道,“其實兒子這壹回在太康縣,還扮了壹回流民。”
  “哦,當真?”韓岡揚了揚眉,聽得生起了興趣。
  “當然,兒子怎麽敢誆騙大人。兒子當時換了身破舊的衣服,打扮得跟街上的流民沒多少差別。到了縣衙外專設的移民處,就進去報了名,自稱是鄉裏的殷實人家,只是壹脈單傳,這壹回遭災,家破人亡,沒有什麽親戚可以投靠,想要去雲南闖壹闖。”韓鉉眉飛色舞,很是得意。
  “當時守在移民點裏的就壹名老吏,六十七十了,老眼昏花,沒看出兒子的身份不對,把兒子的話都當了真。聽兒子說要移民雲南,就滿口勸說人離鄉賤,又說京師戶籍難得,外地富貴人家若有子弟想要應考,還想方設法辦壹個京籍,也容易過那舉試,哪有不做京師人,反倒去做蠻夷的?不當人子,祖宗九泉下都睡不安穩。還勸兒子去東京城找壹份工,說兒子看著模樣不差,又識字,肯定能進館子裏做個跑堂,或者去店鋪裏做個學徒,用心做幾年就能做掌櫃了。”
  韓鉉說到這裏忍俊不禁,就嗤地壹笑,強忍著,“那時候,娶妻生子,強如去邊疆賭命。後來那吏人許是見兒子口齒伶俐,模樣又不差,說著說著,又說要給兒子介紹壹家有根腳、又待下寬和的東家,還說那東家家裏只有壹獨生女兒,只要兒子老實肯幹,做人實誠,做兩年說不定就招贅了。兒子千辭萬讓才脫了身。”他邊說邊笑,越是說,笑得就越是厲害,“兒子回頭還想,幸好跑得快,不然就給人拉去做上門女婿了。”
  韓鉉最後說得自己都哈哈大笑,韓岡也為之莞爾,“要是妳給人捉去做上門女婿,為父可就不知該怎麽跟妳嶽丈交代了。到時候,說不得真得捏著鼻子還了舊貼,認下新親家了。”
  韓鉉終究年少臉嫩,自己說沒什麽,聽韓岡提起他的婚事,就有點臉紅,嗔怪道,“大人!”
  “好了,不說笑了。”韓岡也不取笑兒子,正色道,“按妳說的,妳要去太康縣的移民處說要移民雲南,然後被當班的吏員給阻止了。”
  “大人。”韓鉉連忙道,“這不能算是阻止吧,只是勸說了幾句。”
  對抗朝堂,這可是大罪名。他可不想因為幾句話的事,就把那嘮叨嘴碎卻是壹片善意的老吏給害了。
  “是不能算,只是老吏多嘴,還是好心。真正的阻止,是拒絕辦理,是直接與朝廷的敇令對抗。不過他這種想法在京師周圍當不在少數,無怪乎各縣移民不多。”
  “是不多,只兒子打探,太康縣登記的也就兩百來人,其他縣也不多。”韓鉉在筆記本上翻了壹頁出來,指著上面的記錄數據,“其中還有好些第二天就反悔的,要不是朝廷給了十天的考慮期,縣裏呈報得太及時就能落下大麻煩。”
  韓岡默然點頭,說起移民,北方最開放的是關西,南方是福建,主要還是商業風氣最為濃厚,輿論偏外向,當地人敢於往外跑——福建那是自古以來,關西的風氣轉變倒是韓岡壹手帶起來的。
  這兩處地界,好些人家的次子、三子長到十五六,沒有別的門路進待遇好的工廠,又不願去做苦工,就扛起包裹就到當地的移民處辦理登記了。再怎麽差都能平白落下十畝地,看著危險,說不定就發了呢。
  但其他地方就不行了,北方的移民情況尤其屬京師最差。盡管每壹次大災,都是移民大量出現的時候,可這壹回開封雨災,京畿府界,最後確定要移民的百姓,拖家帶口也就不到千人。京畿的百姓他們壹貫是不願外遷,京外的洛陽、大名、應天這壹幹大城市都不去,更不用說去西南、西北開荒了。
  但當地官員救災工作做得好也是事實,不然沒吃沒喝,再不想去也得去了。
  “醫院,物資發放,這些事上,有沒有什麽不妥的地方。”韓岡繼續詢問,他不嫌耽擱時間,韓鉉這樣的第壹手資料很重要,趁機教育兒子更是重要。
  “都好。”韓鉉道,“畢竟是京府,都堂選調的親民官都是有能力的,兒子壹路上,都從百姓嘴裏聽得不少誇贊。嗯……”
  說著,他又回想了壹下,繼續說:“鄢陵的富知縣才上任,百姓提到他的不多,說他好的也是說富老相公的孫子,肯定不會差了。倒是上上任的狄知縣,狄正青,鄢陵黎庶皆是交口稱贊。說他興修水利,推廣耕作新法,壹年到頭都在忙碌。可惜就待了壹年半。”
  “磨勘上中,京府課最第壹,為父眼又不瞎,會讓此等良吏沈淪下僚?”韓岡壹笑,“他已經在無為軍做知軍了。”
  “啊,還說要跟大人好好推薦他呢。”韓鉉很是遺憾,又驚嘆道,“磨勘竟然能拿到上中,這也太有能耐了。”
  官吏磨勘上下九等,上上向不與人,上中就是最高壹級,官場中平均兩三年才得壹見,不是大功勞或是表現得極為突出,絕對拿不到的。絕大多數官員,就算做到宰相,照樣壹輩子都沒拿到壹個上中,韓岡累累勛功,又有挽天之傾的大功績,也只有三個上中考績。
  當然,所謂磨勘,也只對中低層的官員意義重大。對議政以上,也就是過去的侍從官以上,並不需要看得太重。都是朝廷重臣了,拼的是後臺、人望和手腕,考績什麽的,不要太難看就行。展兩三年磨勘,罰幾斤銅,於他們而言都不是事。
  韓岡自不會對兒子說以上這些,他笑道,“妳也說他興修水利、推廣耕作新法了,只這壹條就讓鄢陵當年的收獲增長了壹倍,稅賦增加五成。又興修醫館、圖書館、漏澤園,還為各村免費打了風車深井,這些事,都是沒有驅用太多鄢陵百姓的勞力就給他做成了。還有鄢陵獄訟,他也做得很好,沒有惡性大案,尋常案件處理得又及時,有半年多是牢獄中只有老鼠跑,故而士民皆稱贊。”
  “難怪。”韓鉉聽著嘖嘖稱嘆,又好奇地問韓岡,“他姓狄,是不是狄武襄家的人?”
  “不是。狄武襄諸子皆是武職,孫輩只有狄諮長子得了蔭封,其余皆無官祿,更別說有人考中進士,做了京府知縣。”
  韓鉉現在是對韓岡驚訝了,驚問道,“大人,這些人事妳都記得?!”
  沒了狄青之後,狄家在京師中只是尋常門第,這樣的門第在京城內有幾百家,韓岡貴為宰相,對壹個普通門第的子弟任官情況都了如指掌,這不能不讓韓鉉感到驚訝了。
  “狄武襄世居開封,狄家子弟哪裏可能親民京府?還有,狄家的女兒沒做成皇後,停了幾年,現在跟妳王二叔家的瑞哥定了親,為父怎麽不該清楚狄家的事?”
  “啊?!”韓鉉大吃壹驚,“什麽時候的事?”
  韓岡道:“就前兩天才納彩的。”
  韓鉉猶自驚訝,“上個月還跟王三哥哥他見的面,什麽都沒聽說。”
  “這種事,怎麽能讓妳們這些小輩知曉,還不到處亂傳,萬壹沒成,壞了人家女兒的名聲怎麽辦?”
  韓岡現在越來越像是封建家長了,對兒女的婚姻大包大攬,甚至對這種門當戶對,父母議親的現狀視若正常。他主要還是老壹套的想法,現在的社會形態還沒到能放任自主的地步。
  韓家現在剩下都是兒子,以韓岡的身份地位,韓家如今的門第,韓家子孫若是得到婚姻自由,真正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絕不會多,反而是更有可能是以此為名,去禍害普通人家的女兒。即使韓岡能約束自己子孫,其他貴胄家的門第,可是約束不住。
  何況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韓岡操心,他可沒精力在這些事上分心。等到生產力的發展開始反作用於社會關系,姻緣的相關事宜,自然而然地會順應時代發展發生改變。
  韓鉉則根本沒有這麽方面的煩惱,他再是跳脫,對婚姻大事,也是遵循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沒有別的想法。聽到王、狄兩家定親,他就笑著說,“狄家的姐姐人品出色可是有名的,王三哥哥當真是好福氣呢,等回頭拉著二哥、三哥壹起好好臊壹臊他。”
  “別太鬧騰。”韓岡是放手讓小輩們自己交往,從不幹涉。想想已經沒什麽要問的,隨口道,“妳壹路上還有什麽有趣的事?”
  “有趣。”韓鉉偏過頭,想了壹陣,就搖頭,“就在京府中,哪有什麽好玩的,就是有,兒子帶著大人的吩咐,也不敢玩啊。”
  韓鉉嘻嘻笑著裝老實,看他的狡猾模樣,就知道他就是遇到些趣事,也不會老老實實地全說出來。
  “哦,對了。”韓鉉道,“扶溝縣新建了雍秦會館,昨天大開宴席,兒子用西北口音跟門房說了兩句,混進去吃了壹頓流水席。口味還不錯,當真舍得花錢。”
  “舍得花錢就對了。”韓岡笑說著,“扶溝縣設立雍秦會館,商會中開列的預算,去年就遞到為父的案頭上了。”
  “大人,扶溝也設了會館,現在京師二十二縣還有幾家沒雍秦會館的?”韓鉉好奇地問道。
  韓岡笑道,“扶溝縣是開封最後壹個有雍秦會館的縣城。”
  在各地興建會館是從雍秦商會的會費中開列,並不像其他地方的商人設立會館,總是在當地經營的商人中最有名望的壹個,因為本鄉人氏在此地往來頻繁,故而召集壹幫子鄉黨,壹起集資建立起本鄉的會館來。
  這些會館,壹般都只建在京、府、要郡,也就是商務往來頻繁的地方。唯有雍秦商會的會館,因為商會的貿易體系遍及天下絕大多數州縣,故而在天下各地設立了大大小小上千家會館。有的是單獨設立,規模很大,有的就是在城邊找個院子,給鄉人提供壹個聚會的場所。京師各縣富庶,故而每壹個縣城都有了壹座雍秦會館。
  除了雍秦商會外,也僅有福建商會,壹切制度都在模仿雍秦商會,也有銀號,也在州郡城外設置貨物的集散倉庫兼批發市場,也遍地設立會館,只不過跟雍秦商會的經營範圍不同,雙方暫時沒有沖突。
  韓鉉聽了韓岡的介紹,驚訝不已,又笑道,“日後出遠門,倒是方便了。”
  “妳若出門,當去館驛才是。”韓岡說著搖搖頭,打發兒子出去,“好了,為父也沒有什麽要問的了。沒有事的話,四哥妳先回去休息吧。等明兒有空了,就把這兩天的經歷和記錄整理壹下,寫成報告送過來。要有本有據,條理分明。”
  聽說要寫東西,韓鉉的臉就苦了起來,沒精打采地拖長音,“知道了。”不過隨即又振作起來,“對了,大人,還有壹事。”
  “什麽事?”韓岡問。
  韓鉉有些忐忑地低聲問,“剛進城兒子就聽到消息,是不是有賊子在都堂前面開槍了?”
  韓岡頓了壹下,反問道,“誰跟妳說的?”
  “兒子回來,公共馬車正好經過國子監,換車的時候,在車站上聽到的。國子監裏面肯定都傳遍了。”韓鉉說著,又恨聲道,“照兒子說,那些國子監生真是越來越放肆了。”
  韓岡瞥了韓鉉壹眼,漫不經心地問,“妳聽到時是怎麽說的?”
  “就說賊人為了嫁禍神機營和都堂,開槍射殺了壹名學生。不過……”韓鉉道,“兒子是不信的。”
  “為什麽?”韓岡問。
  “因為不合常理。才鬧了幾天就射殺學生意圖嫁禍都堂,根本不可能成功。他們這麽做,要麽是賊人太蠢了,要麽就是有人假裝賊人。”
  韓岡微皺起眉,壹對溫和又充滿壓迫感的眼睛註視著韓鉉,看得他不自在地扭起身子,方才問道,“誰跟妳說的?”擡手擋住韓鉉的自辯和解釋,他繼續問,“別說沒人跟妳說,妳的性子為父難道還不清楚?粗枝大葉,註意到這些細節才有鬼。”
  韓鉉臉色數變,只是在韓岡的壓迫下,根本不敢說慌。最後只得老老實實,“的確是有人告訴兒子,就在進城的那壹段。不過兒子不是註意不到,兒子這是執其大略,無暇細謹。”
  “嗯。”韓岡沒有被兒子故意做作的言辭逗笑,嚴肅地命令道,“說說吧。”
  韓鉉疑惑地張開嘴,“啊?”
  “妳那朋友怎麽說的?”韓岡說。
  韓鉉明白過來,咳嗽了壹聲,“他也只是提了壹點,主要還是兒子自己想出來的。”
  見韓岡點了點頭,他繼續說,“這壹槍,時間上完全不對。”
  “為何?”
  “兒子是用排除法。壹來,只憑那些學生的身份,官軍根本就沒有必要動手,也不可能會動手。就算要動手,罵兩句,抽個幾鞭子就把人給趕走了,絕不會開槍。”
  “二來,如果是幕後黑手遣人開槍,要栽贓給都堂和神機營,那麽就該在都堂忍不住下令出兵時下手,或者幹脆射殺廣場上的官兵,讓那些神機營士兵頭腦充血,將罪責歸咎到學生身上,最後消滅壹切不相幹的學生。”
  “可眼下這壹槍,時間上完全不對,時機選擇得太差了。按照矛盾論的說法,當抓住主要矛盾並激化之,道理或許沒人能說出來,但怎麽做都是應該明白的。”
  韓鉉說完,緊張地關註著韓岡的反應。韓岡最終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韓鉉給出的猜測基本上是沒有太大錯誤的。
  鎮守廣場的守衛,都受到了可以稱之為警告的命令,即使是學生們對他們動手,即使有人拿槍攻擊,他們也不能還手和回擊,必須先退回都堂,鎮壓學生的事必須交給開封府來做,而追捕槍手,有開封府,有行人司,就是沒有神機營。
  現在矛盾還沒有交鋒到最為激烈的時候,問題還沒有上升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廣場之上,學生們壹個月、兩個月地盤踞下去,當學生們的耐心耗盡,當居心叵測者的謠言深入人心,當世人對都堂的畏懼消失無蹤,那麽壹發突然而來的槍擊,的確能讓都堂陷入極大的被動中去,讓都堂百口莫辯,讓都堂盡失人心。
  不過因為過去的經驗,因為對學生行動的警惕,韓岡第壹時間就派人對神機營上下進行了警告和提醒。這兩日進入廣場的官兵,全都是最為精銳的壹部,都不是士兵,全都是隊正以上的軍官。他們全都在事前得到了培訓,遇上突發事件該如何去做,每壹個人都清楚自己的角色。
  所以說,這壹槍,時間點完全不對。
  “那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韓鉉問道。
  “妳不知道?”韓岡故作反問。
  韓鉉搖頭,他知道,但他不會去猜。
  韓岡沒有追問,只冷笑了三個字,“行人司!”肚子裏則又添了壹個,“章惇。”
  今天之事,完全是因為章惇想要趁機釣幾條大魚上來所造成的。
  如今只有河東戰敗的消息,卻沒有河北的軍情。按照對外透露的說法,是河水泛濫導致河北信息不通。
  為什麽學生們義憤填膺,如果讓他們知道的河北的戰局極為順利,遼國皇帝甚至都沒能打過保州,頓兵於天門寨下,那樣的話,都堂外的廣場上,還會有這幾日的喧鬧?
  從學生鬧事引出反對當今都堂的敵人,然後趁河北的大好局面尚在,將他們斬草除根,未來掌控朝綱的十年裏,可以徹底推行自己的意誌,不讓任何人可以利用到他們。
  但這壹回,釣魚釣出了岔子。尋常釣魚,是用魚餌隱藏魚鉤,而槍擊的做法,卻像是用魚餌引來魚群之後,往水裏丟了壹顆炸彈。
  炸到的魚比釣上的魚當然要多得多,但是在旁邊還有釣友、看客,他們的反應和態度,章惇不可能不加以考量。多捕獲到的成果,能不能填補上他們因戒懼而帶來的疏離和皆備,能不能彌補自己因此而不得不增加的掌控成本,這都是很難在壹時間計算得清的。
  “哎……”韓岡壹聲長嘆,行人司,章惇,等等等等。
  千頭萬緒,這下壹步,自己到底該如何走?這可是要破費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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