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枕慣蹄聲夢不驚（二十壹）

　　神武城外，壹場戰鬥剛剛結束。
　　退走的壹支騎兵，逃得滿山遍野，漸漸消失在遠方。而在城下，身著紅色軍袍的宋軍士兵，正在收拾著戰場。
　　“這群阻蔔人還真是識風色，見到風頭不好就跑了。”折可適站在城外的營地高處，目送遠處的逃敵。
　　稍遠點的地方，壹隊士兵押來了幾名俘虜。從裝束上，壹看就知道並不是契丹人，而是草原上的阻蔔人。其中有壹個衣著質地不錯，看起來有些身份。
　　“死不盡的狗韃子。”折可求心中恨恨，他還沒有殺個過癮，這群阻蔔人就跑了，讓他渾身上下的力氣都沒個發泄的地方。
　　“這些是趕著來發財的，不是來拼命的。”折可適笑得開心得很。上戰場就沒有不死人的，敵人越弱，自家的兒郎也就能保全得越多。由不得他不開心。
　　折可求卻還是冷哼著：“死不盡的狗韃子。”
　　這些廢物，根本就不敢跟折家的精銳相拮抗，裝備上差得太多，戰陣上也差得很遠。對付國中的廂軍、鄉兵或許還能占些上風，但折家的子弟兵不論放在哪裏，可都是天下間壹等壹的精銳。
　　不過也是運氣不錯。折可適想著。
　　幸好提前壹步趕到了神武縣，而且很是利落地攻了下來。
　　要是遲了壹步，可就是要面對契丹人和阻蔔人的聯軍了。有了城池做依靠，同樣是遠道而來的阻蔔人就不會像今天這樣毫無戰心，稍稍受挫便立刻選擇了撤退。若是運氣更差壹點，變成了前有城池，後有來敵的局面，縱然能勝，也會折損大批折家子弟。
　　不是蕭十三沒放兵馬鎮守此處。如武州神武縣這般關鍵的戰略要地，不可能不重視。光是皮室軍就有壹支千人隊，然後還有本地的部族軍，五六千都有了，分鎮各處要點。其中在縣城處，就有三千兵馬。
　　但折家的兵馬之精銳，不在任何壹支宮分軍之下，也與皮室軍能壹較短長。
　　駐守神武縣的遼軍主帥見麟府軍來勢洶洶，便守城待援。只是城池的寨防水平差了點，守城的戰術指揮也差了點，折可適在城下繞了壹圈，轉眼就找出了十幾處城防上的破綻。而折克行找到得更多。
　　用了半日的工夫打造登城長梯，再用了半日工夫在城東吸引註意力，最後用了壹刻鐘，將神武城南門給奪了下來。
　　昨夜在城外設了營寨，按紮了壹半兵馬。雖然城防還是不堅固，但掎角之勢的壹城壹寨，對遼人來說，卻已經是堅不可摧了。
　　三千阻蔔人趕來，只壹交戰便丟盔棄甲。這壹仗，勝得可謂是痛快。
　　“三伯出來了。”折可求突然身子壹震，向折可適身後的帳篷張望了壹眼，轉身就走，“七哥，小弟還有事先走壹步了。”不待折可適反應過來，轉眼就跑遠了。
　　折可適搖了搖頭，無奈地嘆了壹聲。
　　折家嫡系的子侄，對家主折克行都是又敬又畏。之前的族長折克柔身體不好，壹直以來都是折克行代行家主之職，對族中的子弟壹向嚴格要求，弄得如折可求這樣的晚輩，見了人就躲。
　　折可適身上差事多，當然不能跑，轉過身等了壹下，就見折克行從帳篷裏走了出來。就算打仗，還照樣午睡，這份氣度折可適很是羨慕，也不知自己再過些年能不能擁有。
　　折克行小睡片刻之後，整個人都顯得精神奕奕。看了看稍遠處幾名被看管著的俘虜，沖那個方向努了努嘴：“那些就是今天俘獲的阻蔔賊？”
　　“沒受什麽傷的都在這裏了。受傷不起的，則都送到了城中的醫院那邊。”
　　“哦。”折克行又張望了兩眼，轉過來又問，“帶他們過來做什麽？”
　　“末將是想問壹下大帥，他們到底該怎麽處置？”折可適頭有些痛，之前的契丹戰俘已經讓他很傷腦筋了，他的伯父可是將這些麻煩事都丟到了他的頭上來，“放是不能放，殺也不好殺。其中還有壹個地位挺高的，似乎是族長的兒子。大帥有什麽想問的，正好可以問壹問。”
　　“想那麽多做什麽？我沒什麽話想問他們。”折克行笑了壹笑，笑容中充滿了猙獰。擡腿就沖著阻蔔人的俘虜走過去。
　　折可適先是楞然，看著折克行的背影面露狐疑，然後神色陡然壹變，連忙跟了上去，“大……大帥，萬萬不可。”
　　“什麽不可？”折克行慢悠悠地問著，但腳步卻壹點不慢。
　　折可適臉色更加難看，邊追邊說：“殺俘不祥，且不得制置使韓樞密的軍令，便自行處斷，朝廷那邊也不會答應啊。”
　　折家就在邊境上，平日作戰那是奉朝廷之名，戰場廝殺，死了傷了都無話可說。但殺俘就不壹樣了，無謂地與遼人結下血仇，那可就是不死不休的結果。
　　過去跟西夏結下世仇，族中的長輩便少有能在床榻上辭世的。難道以後還要跟契丹人、阻蔔人也這樣嗎？以折家的子弟數量，還能支撐多少年？
　　折克行忽然站定了，回頭來瞪著眼壹聲喝罵：“糊塗！”
　　折可適又楞了，不知折克行為何如此說。
　　“妳在這裏等著。”折克行擡了擡手，招了兩名親兵壹左壹右攔住了折可適，自己則又往俘虜那邊走過去。
　　折可適想追上去，卻被兩名親兵攔住。
　　“妳們放開！”他又急又怒地低聲喝道。
　　“七郎。”年長壹點的親兵嘆著氣，拽著胳膊的兩只手卻壹點不松勁，“妳就當體恤體恤我們吧！”
　　體恤？那族中的子弟要不要體恤？折可適越發的心浮氣躁。
　　今日殺人，明日就被人殺，無謂的殺戮不論放在什麽地方，都是會受到抨擊的。何況今日殺了俘虜，日後誰還敢降？
　　“大帥向來有主張，且最重族中子弟，妳且放心看著就是了。”
　　折可適哪裏能放心看，掙紮著要撥開他們的手好脫身。
　　折克行絲毫沒有將註意力轉移到這邊。只見他在那個地位看起來挺高的俘虜面前不知說了什麽，那俘虜就猛地擡起了頭，妳來我往地與折克行說了三五句，便壹下子拜了下來，接連叩了三五個響頭。
　　折可適看得怔住了，嘴張著也沒有自覺合上，更不掙紮了。
　　片刻之後，他方才低聲咒了壹句，“耶律乙辛養的壹群好狗。”
　　折可適看得很清楚，他的伯父，折家的家主，竟然在幾句話之間，已經把這幾個阻蔔人給招納了過來！
　　折可適心中羞惱，方才的舉動現在看起來就是個笑話。攔著他的兩名親兵也松了手，但他只想轉回去。
　　只是這時又見折克行在那邊不知說了什麽，然後幾個俘虜站起了身，跟著另壹名親兵往邊上的帳篷過去了，大概是帶下去洗漱更衣。
　　“是侄兒誤會了。”折可適紅著臉，幸好在漸暗的暮色中，已經看不太清楚了。
　　“妳沒有誤會。”折克行沈聲道。
　　折可適驚訝地擡起了頭。
　　“如果他們不願意降順，我就準備開殺戒了。不過些許俘虜，殺之如殺壹狗，又有什麽不能做的？”
　　折可適訥訥無言，不知道折克行說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話。
　　“遵正！”折克行很正式地叫著侄兒的表字，目光變得銳利如劍：“妳要記住，折家想要存續，朝廷的信任是絕不能少的！”
　　折可適身子壹震，旋即點頭：“侄兒明白了。”
　　“妳明白就好。”折克行輕聲壹嘆，“家裏也難。”
　　“嗯。”折可適明白折克行的用心，折家在大宋國中地位特殊，所以能世鎮府州，同時掌控壹軍兵馬。可也正是因為這個特殊性，所以折家壹直都被另眼看待。
　　夾在宋遼之間，以折家的實力，想兩面討好比白日夢還要荒謬萬倍，而想要保證折家的安穩，就必須得到朝廷的信任。在過去，是與西夏有不共戴天之仇，在現在，則是要跟遼人結下化解不開的仇怨。
　　折克行回頭看了壹看幾個阻蔔人進去的帳篷，嘴角翹了壹翹：“大小十壹個部族，總共八千余帳，人口大約有四五萬。”
　　“是這幾支阻蔔人的家底嗎？”折可適問道：“怎麽這麽多？！”
　　“對半折吧。三四千帳是有的，人口也該有兩三萬。否則也不會有這近三千兵馬。”折克行呵呵兩聲笑，“不算少了。”
　　追在折克行的身後，折可適覺得自己離伯父的水平還差得很遠。真的很遠。伯父壹下子就抓住了關鍵，而自己卻始終沒有想到。這就是經驗的差距。
　　折克行心中也暗自得意。
　　什麽叫錢是英雄膽？這就是！
　　沒有大宋的財力物力，折克行如何會去說服那些阻蔔人。他說出來，也無法取信於人啊。
　　大宋的確富庶，遍地是黃金。但包在金子外面的是能崩掉牙齒的石頭和鋼鐵。
　　既然敲不開外面的硬殼子，那就幹脆投靠過來，至少能分潤壹點好處。
　　投靠哪邊不還都是做狗？就算在遼國，難道還能指望淩駕在契丹人之上。每年的貢賦從來都不能少，普通點的小部族也要七八匹馬、幾十口羊。哪比得大宋富庶和大方。甚至連貢賦也只要些角筋之類的資材。
　　所以當折克行出言拉攏，很直白地許了些好處，這幾位阻蔔戰俘也就很是幹脆地投靠了過來。還拍著胸脯要傳話回族中，讓族人們都來投效。
　　不過就是換個東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