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十三章 晨奎錯落天日近(二)
宰執天下 by cuslaa
2023-4-22 11:42
太後有恙,而且是昏迷。
這是要重到什麽樣的程度,才會在上朝的半道上暈倒?!
而且看楊戩慌慌張張趕出來通報的樣子,就知道太後並沒有來得及給他吩咐什麽,肯定還沒有醒過來。
這樣的病情誰也說不清是輕是重,但至少不是普通的傷風感冒。會不會變成難以治愈的重癥,甚至到了最壞的局面,更是讓人心中忐忑。
如果太後的病情就這麽散布出去,天知道會變成什麽樣的情況。
恐怕有心人立刻就多了起來,至少聖瑞宮那邊肯定要動心思了——朱太妃盼這壹天不知盼了多久了。
朝臣們為此面面相覷。
這才太平幾天工夫,怎麽看著就要又亂起來了?
皇後垂簾,上皇駕崩,太皇宮變,宮外就不說了,宮裏面的事情都是壹樁接著壹樁,完全沒消停過,好不容易安生了壹年,這就又出亂子了。
大部分朝臣最怕的還是宮中不穩。那時候,朝堂上少不了要亂上壹陣,想自清自凈的都免不了要卷進漩渦裏去。壹個不好,就會翻船,這輩子的辛苦都要打水漂了。只有那些想趁著渾水,掙上壹份功勞的亂德之人,才會興奮不已——機會終於來了。
不過呂惠卿等待的機會沒了。
呂嘉問暗嘆起來。他不是宰輔,沒權力跟著往後殿去,只能隨班退出宮中。
而在外的呂惠卿為了回到兩府班中來,費盡了心思,想要靠軍功,太後這麽壹倒,什麽遼國都要拋到闍婆國去了。倒是回歸兩府的希望,卻多了那麽壹兩分。
被丟下的張璪看著已經走光了的前排,無聲地嘆了壹口氣。
押班的差事是宰相和參知政事輪班分領,在文德殿帶著不厘務的朝臣向空無壹人的禦座行禮。而有實務的朝臣則是參加垂拱殿的常起居,這壹朝會是天子和垂簾太後必至。
在垂拱殿率眾押班退朝,張璪還是第壹次,但韓絳、韓岡都跑了,他不出面,禮儀上其他朝臣真都不好走。
正常應該是資歷最淺的壹位留下來,可韓絳偏偏留下了他張璪。
也不知道這算是壞事還是好事,或許可以這麽想,韓絳不希望韓岡留下來,讓他有機會直接控制軍隊。
當然,更有可能的就是韓絳認為,韓岡作為傳說中的藥王弟子,越早趕到慈壽殿,越是對病倒的太後有好處。
只要不是韓絳覺得自己可有可無就好,張璪這麽想著,壹邊出班領頭向著空無壹人的禦座開始行禮。
楊戩正冒汗,撐在地上的手連打了兩次滑,差點沒壹頭撞在黝沈的金磚上。
宰輔親自出手,真是尋常人壹輩子都難見到的場面。
上壹回,是蔡確遭殃,這壹回就落到了他這個小小的內侍身上了。
王安石年紀老大,但力氣可不小,盡管只是嫌楊戩擋道推了壹下,但他跑過來之前,腿腳早都嚇軟了,別說體格高大的王平章壹伸手,就是削瘦矮小的曾布還在這裏的時候,也是壹根手指就解決了。
爬了幾下,楊戩好不容易才起身。
殿中張璪已經開始率領群臣參拜,楊戩小心翼翼地向後殿退出去。
抄近路直接穿過後殿,從後門出殿時,已經看不見先行壹步的宰輔們的身影。
楊戩的腳步立刻就快了起來,已經通知到了,現在就得回去復命,還得盡快追上前面的宰輔。
慈明宮是新修,位置在保慈宮後側。
方才眼睜睜看著太後暈倒,楊戩在旁魂飛魄散,整個人都懵了,跟著隨行的宮女、內侍壹起哭喊起來。還是多虧了同行的李憲反應快,壹腳把楊戩踢醒過來,要他來垂拱殿通知壹眾宰輔。
返回慈明殿的路上,楊戩右邊的大腿上給李憲踹得壹陣陣地抽痛,但他不敢耽擱,拖著腿,壹拐壹拐地向前快步走著。
沿途的班直禁衛都是壹臉緊張,方才他們縱使沒看見太後暈倒,至少也是親眼看見太後的鸞駕在快到垂拱殿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然後就原路返回,往後面的慈明殿退回去。
楊戩相信他們都不糊塗,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更加上宰相、參政和樞密使們壹窩蜂地往後面跑,再蠢也該明白發生大事了。
當真是大事。
在犯過壹次糊塗之後,好不容易才又重新得到太後的寵信,如今太後偏偏又病倒了。萬壹有個什麽不測,讓聖瑞宮中的那壹位得了誌,老天爺哪裏還可能給自己第三次機會?
楊戩只覺得嘴裏發苦,心中將阿彌陀佛翻來覆去地念了壹遍又壹遍。腳步盡可能地快速移動著,但前面還是不見幾位宰輔的身影。
從垂拱殿後的側門出來,往慈壽宮趕過去,楊戩身後響起了篤篤篤的木底官靴的聲音,腳步急促,仿佛有債主牽著惡狗在追。
回頭看看,張璪竟然已經追上來了。
明明除了韓岡壹個,其他都是些五六十歲的老頭子,怎麽壹個比壹個腿腳利索?
前面還沒追到,後面倒是追上來了。
既然已經看見了張璪,楊戩不敢再往前走,停了腳,向路側退了兩步。
越過楊戩的時候,張璪扭頭皺眉看了他壹眼,卻也沒再理會他,壹路向前,匆匆趕到慈壽宮。
太後所居的慈壽殿外殿中,王安石與韓絳領頭,幾位宰輔正面對著內殿的重門垂手恭立。
張璪感到有些意外,宰輔皆是男子,又非醫者,自不便進入太後日常安寢的內殿。
但韓岡身負大名,自是應該進去;而為避免瓜田李下之嫌,王安石也得壹起跟著做個見證,做嶽父的怎麽也不會看著自家女婿犯“錯”;王安石都進去了,為了不失首相之心,韓絳也得跟著壹起入內;都進去三個人了,其他人也沒必要留在外面,壹起探問太後,也免得各自心生猜忌。
張璪過來的時候,是這麽想的,可他沒想到自己過來的時候,韓岡還在外殿。韓岡不入內,其他人可找不到理由去闖壹位寡婦的閨房。
心念如電轉,張璪立刻提聲問道,“平章,相公,太後可安好?”
他面對的是王安石和韓絳,卻是向內發問。
“吾無事。”內殿中傳來壹縷細若遊絲的回聲。
“太後無事。”隨後又是壹名內侍尖細的復述。
張璪的心咯噔壹沈。聽太後的聲音就絕不是無事,虛弱氣短,與平日裏竭力想表現得穩重的聲音迥然有異。只是音調中還能聽得出是太後的聲音。
“張參政少待,待吾更衣出見。”
把重病的太後逼著出見群臣,張璪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連聲“不敢”,然後跟同僚們站在了壹起。
但太後是必須要跟宰輔們見上壹面的。
宰輔們不敢妄闖太後閨房,那麽太後就得強撐病體出來見壹下宰輔。
不出面讓他們這些宰輔看個明白,誰也不敢保證門內正與他們說話的是太後,而不是聲音相像的另外壹人。就算只有百分之壹的可能,他們都必須要去質疑、印證。至少這壹次必須要見面。
“還有誰在裏面?”
回到同僚身邊,張璪低聲發問。他問得不清不楚,不過他相信,在場的每壹個人都是知道他在問什麽。
“只有禦醫,還有天子。”
韓岡用同樣低的聲音回答道。
“北面呢?”張璪沖北側努努嘴。
不用多問,韓岡也知道張璪指的是誰。
“沒過來。”
張璪安心地舒了壹口氣,聖瑞宮中的朱太妃沒過來,就是最好的消息。
要是她現在就在內殿中,摟著天子跟太後說話,事情就麻煩了。
不!!!
張璪忽然皺眉,如果她不是因為怕事,而是心思沈穩,也不是什麽好事。
門內傳來腳步聲,張璪的身子立刻繃緊,微低下頭,用余光死死盯著門口。
腳步聲很慢、很輕,不過很快就挪到了門前。
先出來的是兩名內侍,兩名宮女,還有牽著天子的老宮人,再下來就是被兩名宮女攙扶著的太後。
在低下眼簾的壹瞬間,張璪的視線從太後身上劃過,臉頰蠟黃的,看不到半點血色,完全沒有化妝。衣冠倒是穿戴得整整齊齊,坐在外殿正中,就像是正式上朝壹般。
“讓諸位卿家掛心了。”
生病的時候還被逼迫著起來,太後也看不到什麽怒氣。只是有氣無力,沒有人扶著,便坐不穩的樣子。但宮女和內侍卻不敢近前攙扶,讓太後坐下後,便松了手,以便讓宰臣們確認。
“臣韓絳叩見陛下。”
確認了太後並未受人挾持,韓絳立刻俯身拜見太後。
韓絳領頭,宰輔們壹個個都拜了下去。
與其他宰輔不同,王安石很是無禮地盯著太後,直到可以確認為止。韓岡也盯著太後的臉看了壹陣,而後才低下頭去,與同僚們壹起行禮。
即便是宰輔,也少有能看見太後真容的時候,確認太後不是冒充,確認其並未被人挾持,最後在確認還有比較清醒的神智,如此才讓王安石和韓岡安心下來。